无烬祀-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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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换弟弟成为活人祭品,是林昌圻清醒的选择。洞中的神祇“天灵”,并非怪物,而是一个需要“饲喂”的苍白少女。她赐他无痛的美梦,也索求鲜血与疼痛作为回报。当村庄的泉水因他的牺牲而复苏,他却在这神圣的酷刑中,品尝到了极致的安宁与归属。三十日期满,洞口为他打开,生路就在眼前。可他已不愿回头——他选择留下,完成这场最为悖逆的献祭:将自己的一切,包括最后的怜悯与人姓,彻底献给正在堕落的她。

第二章 神谕

林昌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院子里死寂,只有那块湿漉漉的桃木牌,在祀婆枯瘦的手中,像一只窥探人心的冰冷眼睛。

“不行!”林昌圻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惊怒而嘶哑,“这是拿活人填命!是什么规矩?!”

祀婆那双浑浊得几乎看不到瞳孔的眼睛,缓缓转向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后生,天灵大人的规矩,不是儿戏。祭品,需是年满十六至二十的处子之身,男女不限。此乃与神沟通的根基,污秽者,神不享。”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木牌上的水痕,“名姓刻于桃木,置于圣坛之下,一夜之后,名上凝清露者,即为神选。此乃天意,非人力可定夺。”

“荒唐!”林昌圻简直要气笑了,“就凭这莫名其妙的露水?!”

“阿圻……”村长身边一个中年汉子,平日对他颇为客气,此刻却别开了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规矩……是天灵大人定的……露水就是神选的印记……”

“住口!”一直沉默的林老大突然爆发,他佝偻的背脊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大儿子,“不能乱说!惹恼了……惹恼了……”他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只剩下无尽的惶恐。

祀婆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地陈述着过去的历史,却令人脊背生寒:“上一次神选,是二十年前。那时不是旱,是连着三个月不见日头的‘阴晦’,接着便是山洪倒灌,泥石流吞了半片坡,死了几十口人。没办法,献上了山那头李家的姑娘……那之后,晦气散了,洪水退了,村子才得了这二十年的安宁。你爹,你叔伯,都记得。”

她浑浊的眼珠转向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住的林老大,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务实:“林大,认命吧。舍一个,救一村。总比全村死绝了好。”

林昌圻如遭重击,他看向父亲,林老大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段被刻意遗忘的、由同村人血肉奠定的“太平”历史,像一记闷棍,敲碎了他试图用道理构筑的防线。

“哥……哥!” 瘫坐在屋角阴影里的林昌墉突然像是抓住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眼神狂乱,“处子!她说要处子!我……我这就去找桂娘!我破了这身子,是不是……是不是就不用……” 他语无伦次,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荒谬的稻草。

“混账东西!” 林老大猛地站起,扬手似乎想打,却又无力地落下,只剩下痛心疾首的怒吼,“这是渎神!你想让整个村子给你陪葬吗?!”

祀婆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剐在林昌墉身上:“玷污之身,更添罪孽!非但不能平息神怒,反会招致更酷烈的灾祸!林老大,管好你的儿子!”

最后一丝侥幸被无情掐灭。林昌墉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他像被抽走了骨头般软下去,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盯着地面,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一刻,林昌圻所有学过的道理、信过的“赛先生”,都在这种最原始的恐惧和根深蒂固的规则面前土崩瓦解。他心里清楚,跟这些被恐惧和传统捆绑住的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他们信的,不是道理,是活下去的可能,哪怕这可能性需要用至亲的血肉去换。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像冰水一样浸透了他。

夜里,林家低矮的土屋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母亲的呜咽早已变成气若游丝的抽泣,父亲蹲在灶膛前,烟锅的火光映着他一夜之间似乎更佝偻的身影。林昌墉被关在了里屋,门从外面轻轻别上。

林昌圻躺在冰凉的硬板床上,睁着眼,心里却静得可怕。弟弟那狂乱后又死寂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出去读书的是他,见识了外面世界的是他,如今,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留在山里、替他在父母跟前尽孝的弟弟,被送进那个阴森的山洞?

当年家里穷,只能供一个读书。爹娘犹豫了很久,最终,是昌墉主动说:“哥聪明,让哥去,我在家,一样。” 少年说得爽快,眼里没有一丝阴霾。这“一样”二字,如今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林昌圻心肺俱疼。

他占了这份幸运,如今,该还了。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替换他。

而且,并非全无机会 他记得白日在洞外听人窃窃私语,这祭祀并非立刻就要人命,祭品需在洞穴中“侍奉”三十日,期间村民会送入少量食水,直到第二十日,才会由祀婆亲自查验“神意是否依旧”。三十天……二十天……时间,或许就是变数。他可以先替昌墉进去,稳住村民,再想办法。或许能找机会逃出去,或许……他能亲眼看看,这所谓的“天灵”,这愚昧的仪式,到底是如何运作的,他非要亲手撕开这吃人的规矩看看!

他悄悄起身,从柴堆里摸出柴刀,寻了一块旧木料,就着几乎不可视的黑暗,用刀尖,一笔一划,刻下了三个字——

林昌圻。

字迹歪斜,深深刻入木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他必须去那个洞穴,必须赶在天亮前,完成偷换。

夜色浓稠,后山的小路在月光下泛着惨白。远处的山林像蛰伏的巨兽。越靠近洞穴,空气越发阴冷潮湿,带着那股泥土和腐朽植被混合的腥气。

洞穴入口黑黢黢的。他定了定神,弯腰钻了进去。

洞内比白日更显阴森。月光从入口斜斜照入一小片,再往里,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摸索着向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借着入口处投来的那点微光,他看到了洞穴中央那棵歪扭的“树”。在绝对的寂静与昏暗里,这粗糙的造物透出一股邪异的庄严。他的目光被树梢那片青铜叶吸引——

它自身竟似乎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清冷的光晕,像凝结的月光,又像一只半开半阖的、冰冷的眼睛。

林昌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诡异的叶子。他屏住呼吸,在树下摸索着,找到了刻着“林昌墉”的那块湿润木牌。他迅速将这块木牌塞进怀里,然后将自己刻好的、干爽的牌子,放在了原来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不敢久留,立刻退出了洞穴。他计划着,等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再潜回来伪造露水。

回到家,他躺在冰冷的床上,心绪不宁。那洞穴里的阴冷,那青铜叶诡异的微光,在他脑海里盘旋。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估摸着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林昌圻再次悄无声息地溜出家门,融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第二次踏入洞穴,那阴冷潮湿的感觉似乎更重了。他手里攥着一小块浸湿的布,走向那棵“假树”。

他低头看向自己放置木牌的地方——

只看了一眼,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他那块崭新的、原本干爽的木牌上,此刻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细密晶莹的露珠!水汽饱满欲滴,正沿着“林昌圻”三个字的刻痕缓缓汇聚、滑落。那湿润莹润的光泽,与他昨日在弟弟木牌上所见一模一样,甚至……在那片青铜叶幽冷微光的映衬下,更透出一种非自然的、妖异的光彩。

怎么可能?!

这洞穴虽然潮湿,但绝无可能在短短两个时辰内,让一块干木头凝结出如此丰沛均匀的“露水”!他特意选的干燥位置,周围的旧木牌也只是略显潮意!

一股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冰针,瞬间刺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树”梢的青铜叶。

它静静地悬在那里,散发着黎明前最后一抹幽冷的微光。那光,不偏不倚地落在那片湿润的木牌上,像是在无声地确认,又像是在……嘲弄他所有自以为是的筹划与反抗。

是洞中水汽的巧合?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洞悉了他的偷换,并且……回应了他?

这完全超出认知的景象,像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将他赖以生存的理性壁垒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死死盯着那布满“神谕”的木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恐惧嚼碎。

最终,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将几乎破胸而出的战栗狠狠压回心底。

“不过是……洞中水汽罢了。”他对自己说,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这就够了。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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