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虚构》
格斯
连绵乌云、傍晚、家。
“你喜欢怎么死?”
朋友听到作家的话,先走上前关上了窗,把窗帘盖得严严实实,才坐进沙发,整个人在沙发的包裹下思考。等他先是疑问,又是愤怒,他发现还真没想过自己喜欢什么死法,但一个点子随即出现。
“死亡和写作一样被创造出来,作结尾也作开头。”作家听了朋友的答案回道,然后向着椅子后仰去,他忘了椅子没有靠背,连人带凳子都摔在地上。
咚。
“我草!”
声音惊走了翱翔而过听见死亡而躲在窗外呼朋唤友准备大快朵颐的乌鸦。不大会儿它们重新聚集在窗沿,邀请来了狂风的助力。屋内作家像是没事人一样重新坐好,指了指床边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份全新的稿纸和没盖上笔帽的钢笔。朋友反手指向角落堆着的几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夹。
“我可刚看过你的水平,说实话找个班上吧,挣点儿是点儿,也不能怪人家编辑部不要你的东西。”
听到朋友的话作家霎时挑起眉头,脸色在昏暗的屋内都能看见明显的红晕,“你这是自绝于一位文豪的面前!我虽然没读过几本教科书,但你读了那么多年,不也还是给自己找个老板,两个小时。”他竖起两根手指,“两个小时就能让你见识到什么是后现代!”说罢把椅子挪到桌前。
朋友坐在沙发上打开音响,让邻居觉得两个青年男性躲在一间卧室其实是听歌来着。不过应该只有藏在窗户后的“客人”才会这样想。而“客人”——乌鸦和狂风还继续在窗外蛰伏等待着深夜到来。谁都不知道会有什么收获,又或者除了还未发表过作品的年轻作家谁也不知道。
阳光比往常还要好,高楼里他坐在办公桌前。不断有人起身离开又不断有人填补空缺。他脱下外套蒙在头上,原本在学校的时候他有用不完的精神,从进入老板的麾下每天都要比前一天疲倦,现在的二十四小时和以前的二十四小时不同了。
结束今天的工作就要开始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不是为了自己吃饭、睡觉、娱乐,是为了明天把自己卖出一个好价钱调整自己的状态。他的梦想是什么呢?小时候的记不得了,现在他的梦想就是晚上可以有个女朋友,两人会坐进柔软的沙发,要先打开音响让邻居觉得他们是在听歌。然后转天上班的时候可以明里暗里地炫耀自己的生活。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怎么知道呢,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合群”些。
不过现在他能做的只是趴在办公桌上,感受冰冷的木板,他的梦想暂时还只停留在“梦”和“想”。偶然一个想法让他觉得或许在梦里找到自己想的一切。中午的阳光洒在他深蓝的外套上,暖意从背上传来使他昏昏欲睡。他开始观察自己的困意,像一个幽灵漂浮在办公室上空,一个名叫员工的幽灵。
他看见有的人疲倦地敲着键盘,每次都是手腕高抬再落下发出“啪”一声。有人上一秒说着话,下一秒就轻轻地打起鼾。他看见自己被蒙在外套下,胸口起伏着。他开始看不见办公室的景象了,有一张沙发出现。
“然后呢?”
“然后我要抽支烟,再写下一张稿。”
等朋友给作家点上烟,他不急不忙地喝上两口茶。
“我还没看到要那样死的意思。”
“急什么。”说完作家继续伏案,朋友看着昏暗的书桌走上前打开作家桌上的台灯又窝进沙发游神。
他现在坐在沙发上音响也开始播放他喜欢的抒情摇滚。他有一种感觉,房间也显现出来,周围有了墙,中间是一张沙发,面前是一对振动的音响。他想到自己要干什么,一扇门也显现出来。谁会走出来他不知道,但一定会有人走出来,还不止一个。
或许是一晃神,也许是一眨眼,人影站在门口正在关门,是刚走进来的样。金色中长发微卷、肩不算宽、睡衣打扮。他就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背影,等一个转身。音响里的声音已经从抒情转向硬摇滚,稳定沉重的鼓声和吉他失真的节奏像是辆肌肉车行驶在荒漠的公路上。
他的眼神也开始用力时,终于人影转身了,一个男人?他应该是个女人,他这样想。等他再仔细看男人脸上的线条,有点模糊。他忍不住站起身,现在是她了。两人谁都没再走动距离却越来越近。
撕裂的嗓音、摇摆的钢琴、四四拍的节奏,两人贴得已经无限接近。他能感受到鼻息,他能看见她眼睛里的他的眼睛在闪着金色的月光。窗外大海在蔚蓝的天空下烁烁,屋内是昏暗的落日色灯光。身上廉价的西装外套换成了丝绸睡衣。
音乐又开始转换成抒情,一个男声一把吉他、简单的和弦,唱着简单的爱情。现在歌声又大了几分,希望邻居会喜欢摇滚,哦,对,现在不用在乎邻居了,他已经要实现自己的梦想。
“怎么还不死。”朋友开始抱怨。作家正在给自己的茶杯加水,泡的是朋友带来的雨花茶。
“你着什么急,几百字的小说根本没什么稿费,这可跟你平时写在朋友圈装逼用的东西不一样。”
朋友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掏出手机把作家屏蔽在自己朋友圈之外。
“说来也是,我还真不会写甚两人在晚上的东西。”作家看向朋友。
“我……”
“也对,你也没体验过。”说罢他继续转向书桌。
“你……”
“换首歌,这首太平了。”
“哦。”
听着屋内的声音窗外的“客人们”耐心地等待着。
他想起自己在同事朋友圈看到的一段文,他记得住那人是因为他很讨厌,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公司的各种“好事”,到了夜里还会随便找张网图再去网上随便找段文字,他记住了有一夜的一段文,最后署名是——高尔基。
现在自己像是风雨,海燕叫嚷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下一刻自己又像叫嚷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海燕。他觉得一切都应该是这样,她为什么不能是他呢?他某一刻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还是同样的窗外、灯光、沙发、音响,她化作只鸟撞破窗户消失在这片空间。看着同样的门他又开始期待,这次可能走进个什么身影,或高或矮或苗条或丰腴或她或她?贝斯嘣嘣嘣地响,带动他的心脏也开始跟着节奏跳动。他能听出下一秒旋律的走向,能听见门口走近的脚步,连身影都能听个大概。
这次穿着高跟鞋,是银色。相同颜色的礼裙和红镜框。他都听得出来,音响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心脏轻微而快速地跳动着。他们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敢保证,当然也可能是他在网上看见过,这他不敢保证。
同样的像是刚进门关上门的样子,银色高跟鞋、晚礼服、红镜框还有棕发。他看不清脸只能看见点在脸上的闪粉在橘色灯光下反射他的感觉。音乐随着每一步的靠近加大音量,直到最后只能听见激烈的独奏。
沙发有点小。
哦,又不小了。
作家靠在椅子后,朋友坐在沙发看稿。
“我们之前是不是想组个乐队来着。”作家听着音响里熟悉的旋律道。
朋友抬起头把注意力放在音响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就是因为这首。”
“是吧,约好了一起练琴,半年后找地方演出。”
“是,最后我练成了旋律来找你,你就四五个小节的独奏也没练下来。”朋友面无表情。
“我不是在练歌词嘛,那个英语多不好练。”
“是,你半年就练会了前两句。”
“I’ve got a feeling, a feeling deep inside。Oh yeah, Oh yeah。”朋友模仿了出来,继续道,“两句还得算上最后的噢耶、噢耶。”
“你知道我为啥要拉上你搞乐队吗。”作家岔开话题露出缅怀的表情。
“为了在你喜欢的女生面前装逼。”
“也不全是……”
“因为中间你知道她有个大她两岁的男朋友,所以以后再问你都说是因为摇滚梦。”
作家被朋友不带任何修饰的话堵住了,朋友乘胜追击,“相册里存的她朋友圈的照片好看吗。”听完话的作家,坐在椅子上停下了跟着音乐抖动的腿。
“我早就不在乎了,大她两岁又怎么样呢?现在对她不也挺好的。”作家话锋一转,“你的呢?”
“我当然也不在乎,不在乎。”朋友把手里的稿子一丢深吸一口烟,嘴里白烟一丝都没吐出来。
“他怎么还不死。”
“做完美梦就死。”作家说完。外面“客人们”很满意。
日光闯进整间屋子,有只鸟飞出窗外,飞向碧蓝的海。音乐转向弦乐,静悄悄的他又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硬挺的外衣出现在身上。速度越来越快,第一声脚步出现紧接着第二声脚步落下。
他知道了,现在已经不能从脚步中听出什么,但他还是知道。只能期待着、紧张着。音乐声愈来愈大、心跳声愈来愈快、脚步声愈来愈近。他想先一步打开门,当他拼尽全力也只能站起身却怎么也迈不出第一步。
“亲爱的厄洛斯,在遥远的山顶有一颗心,所有人翻山越岭都想得到。”这是他写在那封没寄出的情书里写在最后诗的第一句,没有原因只是他想到了。
他闭上眼,听着转动的锁芯。感受脚步的靠近,脚步停在自己前一步,坐在沙发上。他现在能听到目光、能听到眼皮眨动、能听到一阵风吹起的发梢、能听到那张笑脸。
睁眼吗?他能听到浪花拍打在沙滩又回归大海、能听到音乐又回归平稳、能听到太阳周而复始的运动,就这般站着直到太阳从偏东转到西。是起身的声音、是转身、是远离的脚步、是门轴的转动。
他最后能想到一丝裙角,是白色的,消失在门后。橘色灯光又出现,但他知道太阳再不会出现了。他现在又能知道门后的脚步蕴含着什么样貌了。激昂的电吉他和架子鼓,跳动的合成器表明这又是一个同样夜。
“真的有这封情书吗?”朋友很好奇。
“当然,你看过,现在它就在那。”作家指了指墙角堆起来装满稿子的文件夹。
“我记得这首诗,你写的第一首。”朋友说。
作家点点头表示是这样。
“你给她看过没?”朋友问,但不等作家回答又自己回答道,“也是,你都不敢给她朋友圈点赞,更别说给她看了。”说完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在外等候的“客人”没再听到关于死亡的消息有些急躁,万幸朋友最后还是说话了。
“快死了吧?”
“包的哥们儿,再说你死你急什么。”作家很轻松地说。
灯光没有变化,它一直是橘黄的、闪白的、淡蓝的。他不在乎。沙发是大的、小的。人物是高的矮的、看不清脸的,穿的是时尚的,朴素的,甚至虚无的。他在乎什么呢?只是现在忘记了明天,是不是也代表着忘记了工作、感情、疲倦、生活的重复,你说呢?
他注意到的虽然不复之前但什么都没变,只要是他认为没变的那就是没变的,何况他根本不在乎变没变。他注意不到,白发随着人数的增加越来越长,逐渐吞噬了原本他柔顺的黑发,皮肤也随着缩水让他逐渐干瘪。
你觉得他为什么注意不到自己的变化呢?可能是他没想着屋里要合理地拥有一面镜子,毕竟他的梦想只是屋子、音响、伴侣。
无数的多巴胺产生在无数个瞬间,他现在只会想着音乐节奏不够快,连姿势都不想着换。进来的每一个他都会觉得熟悉,飞走的每一只都立马会被下一个替代。
头发开始一根根地掉落,只是还没飘到他的眼前就会化作一缕青烟随着鸟一起飘走。头发掉光了,皮耷拉在骨头上,只有他的眼睛还大大睁着。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慢,直到跟不上音乐的节奏。他看着窗外的鸟群迎来了最后一只鸟,开始向着太阳的方向迁徙。音乐消失了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只有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他的头自然地下垂,他已经没了用力的念想。
“还剩最后一张。”作家跟着说唱的律动抖动着。
朋友看完了最后两行字后抬起头,“不美。”
“不是哥们儿,你以为我是王尔德啊?能达到你说的死在女人肚皮上就不错了。”作家一只胳膊靠在书桌上,另一只手演绎着唯美主义的死亡——一只手抬手指着天一只手放在胸口。
“行吧。”朋友很是嫌弃。
“但是也不是不能改,也可以死得美一些。”
“行。”
“放心吧哥们儿,包史诗的。”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他就这样缓缓下沉,他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感觉到一阵轻快,让他用尽最后的气力转过身来。是白裙,从门口来在沙发坐下,用手轻抚着他的头。他再不能看清脸了,只有一阵舒缓从手上变着海风送进他抖动的身躯。
他能感受到音响震动,是他最喜欢的旋律——满月在夜晚轻轻摇摆,在我要经过的路上,我不明白明天要怎么样,我知道,已结束。
他瞪大的眼一点点失去颜色,房间先是变成黑白,最后只剩下一片灰色,他像是掉入漆黑而没有底的山崖,沉入深海。
“起!上班了!到点了!别睡了!”几声惊呼叫醒了他,他马上反应过来,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他知道,没结束,也没谁会出现。
“不美。”这次是作家说的。
朋友看完自己掏出张纸递给作家,“趁你没出名,给我签个名先。”
“幽默。”作家笑着说完继续道,“这玩意可得死了之后才值钱,你别想了。”
“死了?”
“死了。”
乌鸦在外听到信号,转头给窗户啄了个窟窿,狂风瞬间冲破了窗户,屋内只有两个不知所措开着音响的男女。
隔壁的朋友和作家没听到动静,只觉得今晚真有意思。
我在二四年下半年写完了这篇小说,灵感来自投稿失败和与朋友的聚会,我房间里也确实有沙发。 我把之前的东西发给一个朋友看他说我缺少些幽默和美,以及他真的跟我开过“要签名”的玩笑。 感谢你能看到这儿,希望能得到你的一些解读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