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驾着马车冲向太阳,丝毫炎热都没察觉到

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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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色马蹄在第七步踏入半空,每步都在时间帷幕上烫出焦痕。彩虹就顺着马的鬃毛、蹄子流出,在车后形成一条条拖影。

《仆御》

格斯

三千年前,世界还没有现在这么大,赵福喜欢坐在丘上,看着零散的羊和马,一阵风会吹得草东倒西歪、吹起马的鬃毛、吹起他宽大的袍子世界就应该这样。

在年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那时候桃花还没开。他的父亲死了。过些天他要去接替父亲在王宫职位的日子。

家里从多年前就给王驾车,开始给黄帝驾战车。后来有了夏,就给夏王驾车,现在给商王驾车,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父亲二十多年来每天都在驾车,现在他死了,据说死之前还在等着王坐车。

赵福注定见不到他的父亲,尸体早就在回来的路上。自己则要奔赴王宫,一旦启程一刻也就不能停。

端坐在祠堂捋着胡子的族老唤来了赵福。说要是不在父亲回来前出发就会丢掉这份已经延续千年的饭碗,这是不能接受的,他大了也该去维护自己显赫的门楣。

母亲已经默认了这件事还说要挑一些奴,带上路,还多带些,要不然全给父亲陪葬太浪费,不如多留些照顾自己。

赵福心里有些不知名的情绪,他不知道是感动、是紧张还是激动。父亲在教会他驾车和仪式之后就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他记不起父亲的长相,忘了他的声音。

家距离镐京有几百里路,其中要穿过一片桃林。赵福骑着马,身边不断有护卫来回探路。

自己的马鞍上青铜铃铛在无数次颠簸时裂了道缝。赵福数着祖传的铃铛裂纹,像在数父亲驾车生涯里碾碎的沙粒。桃林在转天正午出现时,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正被桃花钉在泥地上——或许父亲说过类似的话,或许只是青铜铃铛裂缝投下的阴影,此刻十二个奴隶的脚踝正被铁链磨出与车辙相似的纹路。

路旁窜出一黑一白嘴里咀嚼着花瓣的两只兔子。赵福也因此勒紧了缰绳,转身看向身后十几个奴和几个护卫,他自己身下骑的是一匹好马,看见他驻足护卫们也勒着骡子停下,最后面跟着牲口奔跑的奴隶也逐渐停下脚步。

赵福指了指那两只驻足的兔。几个护卫点点头张张嘴没发出声音,仔细些也能看见那没有舌头的空洞。

得到指示后护卫从背上取下弓箭拉满弓弦,白兔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然一回头眼睛里顿时映出赵福的身影,“嗡嗡”“噗噗”几支弓箭全扎到那只回头的白兔身上。黑兔头也不回踩在同伴流出的血跑远,被踏碎的花瓣如血沫飞溅,微风吹动桃树,一层新花瓣盖在血迹上。

等到奴们把骨头全嚼碎了就接着往前走,直到太阳躲入山后,护卫点上篝火撑起帐篷。

夜晚只有燃烧的声音。巨大的期待让赵福很难入睡只是想着车、想着父亲说的车会飞,干脆坐在帐篷外等着。只是盯着月亮看着它穿过片片云,直直地插在山尖。

自己骑着马向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去,那是王宫,在镐京最中间,王宫的城墙和镐京的城墙不一样,王宫的是青砖垒的,镐京是夯土,王宫更高门更大还有条护城河。

护城河泛着青铜器内壁的青色。赵福能看见自己的倒影正被水流撕成数个车轮日夜转动,引动着气旋。当他抬头,城墙砖缝里渗出暗红液体正在孕育着什么。

穿过雕刻着各类禽兽高大的宫门,走过宫内漫长青砖路,在华贵大殿上赵福见到了王。大殿两旁分列着花花绿绿的官员,自己趴在中间。族老吩咐过说不准抬头看王脸,其实赵福也只看到王的肚子搭在腿上,手搭在肚子上。

“领,仆御!”王的声音很小赵福趴得很远别的没听到,只听到有尖锐的声音喊出这句职位,想起族老说的,现在要谢王了,“谢,王赐恩。”迷迷糊糊地领了官袍,坐在自己父亲原来坐的地方,他想不明白,给祖传人驾车的工作反倒成了什么“仆御”这不还是驾车吗,为什么他驾车,反倒要感恩坐车的王。

不过好像谁都觉得应该这样,族老说的都是对的,丢了工作就不好了。

世界缓慢地变大,赵福听说父亲已经埋在了桃树临河的祖坟里,只用了五个奴人。

每天赵福就等着王出个远门,直到王宫关上宫门。“我不是都道过谢了吗?难道是我道谢的姿势不对?”赵福心里想着族老说的,也许是自己驾车叫王不满意。

“他又不出门,为什么我还要在这等着呢?”赵福转念又想到了族老说的话,要是不认真就会受到惩罚要把鼻子挖了去,丢了工作就不好了。

他也不是讨厌王,他只想用祖传的仪式驾着马车飞一把。

王不出门,赵福只能擦车,擦了五年,连车轴都锃亮,漆木打的车愈发油光,顶上刻的图案愈发凸显,整架车写满了王的光荣伟绩,赵福觉得,要是飞起来,估计谁也看不到上面写的什么,地上跑得这么快,好像也没人看得清。

车辕辐条有几条不规则的划痕,是前人擦车底时留下的痕迹。当赵福今日擦拭这个伤口时,划痕突然开始生长,沿着他的手指爬上小臂,最后在肘关节处开出一朵青铜桃花。他在这诡异的美感中睡去。梦里他驾着车,缰绳甩出雷声。马蹄凿开云层。彩虹从轴孔喷涌。八匹马飞得又高又快,它们的鬃毛在吞噬彩虹。

今天,在宫里擦完了车,又想到昨儿的梦。他从来没有做过那般的梦,原来全是醒了就忘。只有这次,走在路上看到有人驾车、自己擦车、听人说车都会浮现这场梦,他不知道自己是怀念飞起来的感觉还是做梦没醒。

“赵仆御,赵仆御!”跑进来个小内监,“王要游,备车马,正门等候。”说完又跑了出去。

等赵福缓过神到马场领出马来,原来都是听说直到今天他才看到马的样子,分别是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

就是红的,黑的,白的,青紫的,灰的,黄的,黑头黑尾的,青黄的,还有一只长着肉翅。

就像昨天梦里沾染了彩虹留下的颜色与形态。

五个用于仪式的羌人被献祭在车前,骨头上开裂的纹路赵福没看。只是等不及的坐在后头一甩缰绳“恰,恰。”

八色马蹄在第七步踏入半空,每步都在时间帷幕上烫出焦痕。彩虹就顺着马的鬃毛、蹄子流出,在车后形成一条条拖影。脚下是看见车马跪拜的官、民、奴。

今天,阳光像是千年前桀死在王宫里的一样明媚,肚子大的像是显了怀的王坐在飞速的马车上,从没觉得自己的人生这般的无趣,十三年前自己得到了兄传弟的王位,失去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的悲伤也没低过王位带来的快乐。

因此,在王开心了五千七百多个时辰后,在先王毙整十三年后,王今天,没由来地失去了快乐。

看着每天都会看见的风景破败的已经不如十三年前了,今天漂亮的妃子不如十三年前的妃子漂亮,飞快地马车已经不如十三年前那般轻巧。

坐车一直到夕阳铺满大地,把空瘪的粟谷照得金黄,妃子喂完了瓜果,连唱戏的乐师也只弹不唱了,他再也忍不了了。

“反驾!”他喊出了这辈子最大的一声尖叫,看着跪伏的乐师,战栗的妃子,又发出了一声“哼”,赵福听到王的喊叫,扽着缰绳马车突然一个急转弯,让他的脸颊和肚子一起颤抖起来,王觉得车也不如十三年前那么稳了。

王回到王宫,坐在王座上,看着宦官、女奴端上来全国上供的瓜果,每一眼都是那么的普通、无聊,以至于越看越可恨,伸手把几案连带着水果都掀翻在地,“可恨,可恨!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尔等怎么这般欺君!”伺候王的奴隶都伏在地上,不知道这位十三年如一日的大王为何生气。

“可恨!可恨至极!”看到伏在地上一连声都不敢出的奴役们,王更生气了,“来人!来人!把他们,连带着乐师一同问罪!”

这时站在大王身边的宠臣眼珠子一转,在王的耳边一阵附言,王听了宠臣的话本来胖成一条缝的眼睁大了些。

“好,谁叫寡人亦是仁厚之君,就依你说的办了。”

“使剕刑!”

剕刑就是把脚砍了去,奴役没了腿王又是见不得人间疾苦的性格就被丢到宫外自行自灭去,琴师没了腿不影响弹琴被重新抬上殿堂时,琴箱里长出了桃树枝,断腿的旋律在宫墙上撞出回响,到底也是没罚貌美的妃子。

王又罚了一批做菜不合口味的厨子,稍微心情好些才到后宫去。

“召……召陵妃来。”对着新的宦官下达了命令。

陵妃,其实并不漂亮,是王城外二十里地村中一屠户的女儿,没有任何优点,进宫那年已经整整十九岁,开心的王乘着他觉得飞快地马车,看到她的身影,毅然就把她召进宫里,封了个陵妃,她的哥哥就是刚才的出主意的宠臣。

现在让王每天乐此不疲的事,也变得索然无味。十三年如一日,连他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女人,有多少儿孙。

每日的精神都应该在结束后松懈下来,而今天异常兴奋的脑子并没有按时停滞,王,做了个梦。

目之所及,黄沙就是金色的海洋,高低起伏的沙丘,东南西北天上各挂着三个太阳,王,一丝不挂地走在其中,饥渴、高温折磨着已经行走了不知道多久的王,他甚至没有张嘴求救的欲望,直到看到一座在高高沙丘上的宫殿,比他的还要大。

手脚并用爬上山去,半人高的门槛,巨大的鲜红的门上钉着金黄的门钉,足足八十一枚在十二个太阳的照耀下闪得刺眼,两颗龙头充当铺首,等王到了门口,右边那颗龙头说了话,“足下何人?”

王此刻倒是来了精神,虽然被巨大的声音吓得心里没底,但十三年当王的底气让他费劲地站了起来,“大胆!寡人为天下共主,八百诸侯尽听所令!还不快快传话,此地候主出来谢罪!”王说完,挺起了自己比屁股还大的肚子,龙头收回了目光没理他。

“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尔敢!到时了给你使……使……刑!”王白嫩的脸也此刻红得跟猴屁股一样,披散的头发胡子都立起来,见龙首不再说话,又开始大叫起来,依旧无人搭茬。

王急了,泄气后各种症状来得比原来还痛苦,因为威严强撑起的腰也塌了下去,肚子重重拍在地上,也不再说迎接,也不再说劳苦功高了。

“求你,求你,封你做此地侯,做侯,求你。”王趴在门口,仰起脖子和屁股。

赵福此时躺在床上想要做出昨天的梦,但是愈想做梦愈睡不着,闭着眼只剩下今天嚎叫的乐事。下午人被拖到大殿外赵福就坐在马车上看着,看着乐师让两个侍卫按着让两个护卫把腿砍了去,又看着乐师被两个侍卫拖向远处怀里还紧紧抱着琴,在青砖上挂出五道断续的血符,一个侍卫在身后抱着两条腿,

两个内监在后面跟着打扫着,地上的血渍还没干又推出来几个伙夫,这次赵福也没看清楚是几条腿,他只看到打扫的内监不少,只留下浸入砖缝的鲜红色。

想着腿、血、喊叫赵福睡着了。

“水、水!”王惊醒在龙床上身边的妃子也被王突然的叫声惊醒,跑进来个内监两手捧着个铜瓮,王接连喝下四瓮,妃子趴在王的后背替王把大了一圈的肚子摆放在他腿上,王问道,“几时了?”

内监道:“回大王,子时。”

王又问,“梦……准吗?”妃子趴在后背娇滴滴道,“大王,子午梦,准。”

“甚地有瀚海无边?”王想到梦里的沙漠。几个内监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不知道,身后的妃子也不知道只是用手指在王的胸口画圈。

得不到答案的王差人把走不稳路的老太师从府中抬到近前又问了一遍。

“大王,旱海于西域最西。”老太师一板一眼地行礼同时答道。

王听到确实有这地方怒目圆睁,大喊道:“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贼子!”说罢把手里的铜瓮往地上一摔,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反正喘着粗气大喊了几声,啊!呀!嗬!

妃子跪在床上、内监跪在地上、老太师还站在原地。

“西征!”

妃子笑眯眯的、内监一脸严肃不敢抬头、老太师风轻云淡。

赵福驾着马车飞在天上,眼前悬挂着十二个太阳。脚底的山川湖海被染成黑红色,穿盔甲的士兵在杀没穿盔甲的士兵,没穿盔甲的士兵在杀没有兵器的士兵。身后传来乐师弹奏的音乐,妃子的歌唱——六月栖栖,戒车既饬。王丁出征,以匡王国。

他驾着马车冲向太阳,丝毫炎热都没察觉到,刻满颂词的车开始脱落文字的“鸟”字翅膀折断,“王”字融化金汁,最终裸露出木胎上层层覆盖的旧铭文。夏桀、商汤的赞歌如蜉蝣群般互相吞噬。

赵福闭上眼大吼着甩着缰绳指引马车一口气冲破了前十一个太阳。当冲破第十二个太阳时,身后车里王反倒出现在车前,双手长出青铜色的甲片。

王膨胀的肚皮正在吞食无边的黄沙。他忽然松开缰绳从车上坠落让八匹马带着车驾冲进王的喉咙。在那个瞬间,他看见历代商王都化作车轮下开始浮现的桃花,而自己正从父亲眼角的皱纹里缓缓降落。

此刻他正坐在三千年前的土丘,而父亲刚刚被三十六个青铜车轮送进王宫。

直到一切都消失不见赵福悠然转醒,是梦?坐在榻上,他今天听说王要出游去遥远的昆仑,重要的是驾车去。

族老从来没说过什么时候能飞,只是现在赵福感觉自己过些日子就能飞了。

他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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