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

格斯
·
·
IPFS
雨顺着风扫了进来,打湿了桌上摆着的三字经,吹开了圣经,第一句写着——我又看见兽从地中上来,有两角如同羊羔,说话好像龙。

格斯


路的尽头是被薄雾遮盖的黑影在对我招手,或许是家人,或许是上司,不知道也不在乎。

失去工作的我也算有时间关心家人,也关心我自己的生活,在大城市所有人只能期盼着老板的仁慈和假期。

等我回到了自己充满灰尘的房间,早上的光被挡在门口,大哥站在黑影里上完夜班脸上只有麻木的灰尘。他空洞的眼神里只能看到血丝,盯着说,想着祭祖的日子就在明天。

摩托引擎声割裂晨雾,身旁偶尔驶过几辆载满人的公交车,每张脸都贴在窗户上,太阳的照射让他们麻木的脸颊多了一丝红润。每辆车都要慢慢追上我跟我并驾齐驱再慢慢超过我。

大哥没跟我同来,早上他房门紧闭。我记得路,要向南走出一段柏油路,在第二条水泥路转弯,走过三个路口第一条石子路被野草吞了一半,像条蜕皮的蛇。

但最后我还是通过一路导航才回到了这记忆开始的地方——一间带院的单层小房,院子里的杨树只留下树根,小屋的门倒下了半扇,屋里只剩下张铁架子床。

美中不足只有我昨晚忘了给手机充电。

二伯打来电话,大哥同他说是我来,现在他让我去村尾二伯的房子吃饭。

村中间的土路曲折蜿蜒,野草早就爬满了整条路,根本看不出有人走过的意思,路北的一栋栋房门紧闭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住。二伯坐在门口听戏,咿呀呀地传出老远,等他看到我就招呼着我进屋吃饭。

他端着笑,皱纹堆垒在脸上笑起来根本看不见眼,我对他笑笑叫了声二爷就跟他往院里去身后突然传来像是摩托的嗡嗡声,我回过头就看到只黑狗,对着我龇牙声音就是从它嘴里传出。

“二爷,换狗了?”我被它吓了一跳,我记得原来是只小黄狗。

“原先那只不知道让哪个狗日偷去吃了,奶个逼。”二伯十分无所谓。

汪汪,吼。

那只黑狗冲我大叫起来,口水蹦出好远,二伯从门旁抓起火剪,对着那黑狗作势要打,嘴里还喊,“叫!再叫!”黑狗看到二伯扬起的手蜷缩起来继续咕噜着。

二伯继续招待我进屋,跟着他走到屋里我回头看了一眼黑狗,他又站起来龇着牙,表现得颇为凶恶。

我给二伯倒满了酒,问着他这些年的情况,据他所说没什么变化,只是年纪大些没法继续捞鱼了,“鱼啊?逢年过节轮到他们糊弄自己我才捞两网嘞。”我点点头。

二伯知道我被公司优化放下酒杯,袖口的补丁擦过桌沿,发出砂纸打磨木头的声音。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谁家的谁谁谁得了病害,之后是什么时候死地。说的人我也不认识,但是二伯是笑着说当时随了多少礼金帮自己带了多少,我跟着笑。

屋里吃着饭,窗外太阳被乌云强硬抱在怀里,开始几滴雨点打在窗上,二伯背靠窗户头也没回,只是招呼我继续分酒,说是过年堂姐给带来的,上面挂着圣诞节促销的标签,二伯不识字。

“下雨了,二娘带雨披了吗?”我这时候才想起消失的二伯母。

“没事,别管她”二伯端起了酒杯,“今礼拜天,她去教堂打扫了。”我不记得二伯妈什么时候信了上帝就问二伯。

“你姐嫁走了,那地隔天一聚她说能有人搭个话。”二伯在努力地啃烧鸡。也是二伯同二伯母过了几十年还能有什么说的呢?

我接着问二伯怎么没去,他说去,天黑就去。还说我想去也能去就在我家的路对过。

“二爷,你不是不信吗?”我记得他对祖母信教从来没说过什么。

“逢年过节那地发东西,我跟你二娘能两份。”他说到这儿很得意还挑了挑眉,指了指角落放着的两桶油两袋面。

门外天气来得急走得也急。我没了吃饭的心情,等着二伯也放下筷子,走出屋子能感受到一股潮湿阴冷的风从整个村子穿过,带着一股陈腐的气味。

二伯从院子里推出辆三轮车,车斗里放着纸钱元宝,又带上半瓶酒便迎着风向着村对过的田里去。

呼啸的风让我抱紧胳膊,看着三轮车压着淤泥,溅起污水,路过我家门口顺着看了一眼,原本被带上的门被风吹开,能看到院子里那光秃秃的树墩,屋里黑漆的。

过了上路的坡,能看到开阔的田野光秃秃的一片坐落零星的坟包,教堂建在不远的湖边,远远地就能看到两个大字,博爱。大门敞开着,半个十字架的漆皮剥落,似乎是二伯母的身影在十字架踮着脚努力擦拭。教堂后的树林传来巨大窸窣声,泥地上散落着被啃噬的树根。

本来风路上就不小,现在到了开阔的田野,风势更凶,车上的贡品被路上的坑洼颠得四散开来,一沓纸钱被颠在空中绽开来,有的乘风飞得又高又远,有的一张张飘在地上被浸透。

慌乱里我伸出手去抓,两只手只有左手抓到了一张,印刷厂的偷工减料让上面竟然没有图案,我想起自己兜里同样空白的通知。攥着这张白纸,真是糊弄鬼,我松开手本来以为它还能乘风飞起没想到竟然直接掉进了泥里。

到地方用一根木棍挑起纸让它烧个干净,火舌舔上纸钱的瞬间,风突然转向,我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枯槁如柴,我瞬间抽离自己的胳膊,回过神赶忙磕几个头了事,这场雨让整片地都成了泥潭,弄得我浑身是泥,烦人。

回去的路上,一整片更黑的乌云,遮天蔽日地从坟那面来,我在里面看到翻动的闪电,一阵雷声如期而至,风也吹得更使劲,远远地看着烧完的灰被吹得飘到空中,愈漂愈高有些没烧干净的又在半空着火,又一声雷,眼看着飘起来的灰又被雨压下去。

今天怕是回不去了,我想着。

二伯和我在大雨追赶下逃回去,旱厕边的黑狗趴着睡觉,耳朵动了动也没抬头,等到我进了屋透过窗看它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就这样穿过雨幕跟它对视。一阵烟味从身边传来,“它饿了。”吓得我一回身,是二伯坐在椅子上说话他刚点上一支烟。

“过会儿喂?”我问二伯。

“雨停了再说。”他说。

我没再问笑着点头。

窗外哗啦啦,我和二伯继续推杯换盏,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了。

我抱着从二伯家拿的褥子回到自己家,乌云还没走,像是随时要卷土重来一般,屋里很黑,窗户也关不上,我从柜子里翻倒出蜡烛,一根黄一根红,先点上。

躺在床上二伯的来电在黑暗中亮了一秒。

“小磊,门关好,有……”屏幕又黑了——手机没电关机,等我插上充电器才想起家里没有电,烛光飘摇,想着最近投出的简历,外头又下起雨。

想到二伯的话,看了看就剩下半扇的屋门我摇了摇头,顶着雨朝外跑几步拴上院门。

无所事事的我只能躺在床上,看挂起来的时钟它在某天十二点三十六分停止了运动,回头又看向窗外雨幕那头教堂“博爱”二字通了电,祖坟正好就在教堂前,血红的大字在昏暗的环境下愈发鲜艳,敞开的两扇木门漆黑的大厅,能看到一个巨大十字架的阴影。

“嫏好像信这玩意。”我回想着外婆也对这种事情很上心,今天是周日,小时候我也有被外婆带着聚会的日子,外婆每逢这天都会拄着拐棍,打着手电筒步履蹒跚地走进教堂,村里的老人都会这样走进去,就是不知道今天下着雨村里这帮老头老太还来不来聚会。

家里有一张老书桌,祖母的圣经躺在烛光里,膏药补丁在潮气中微微卷曲,像受难者干涸的血痂,这本书据说还是上个世纪祖父给她买的,整本书充满印记,一块膏药把上下两层粘在一起,让写着“旧约”两个大字的封面不会掉下来。底下还压着一本三字经。

随手一翻,是祖母用塑料片自己做的书签,正好夹在新约的马可福音十四章。

把书签夹回去,我从创世纪开始看,当然我觉得这玩意没有小说好看,不过相比于另一本,还是圣经有点意思起码它是白话。

天色转暗,蜡烛也烧到了一半,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回头看向窗口,老教堂亮堂堂的,橘黄的灯为整片田地照出了一片“净土”,雨幕里柔和的就像块沉入海底的太阳碎片。而现在一群即将走到终点的老人收到了这个信号,一个个举着雨伞,拄着拐杖,牵着留守的孩子,挪过泥路,绕过两座孤坟,挤进了这座生命的中转站。

我没找到二伯的身影。

村里只有孩子和老人,我现在是这唯一的青年,看着教堂里蠕动的人影,白天没看清内里的大十字架,现在我可以确定上面没钉着头戴荆棘的裸体神像。

最后一个身影走到门前,他穿着一身黑衣,像是我小时印象里就在此地的神父,他好像注意到了我这儿的火光,最后透过缝隙看了我一眼手里捧着烫着金色兽图的圣经。

不多时,一声整齐的“阿门”从教堂里传出,我听到了属于孩提清亮的声音混在一堆低沉的声音里。

我放弃继续看圣经,吹灭蜡烛,忍不住看向窗外不远的教堂,它的气氛像是野火一样,灯光好像更亮了,连带着路边那两座孤坟也被镀上了一层温度。看着那座火堆发愣间,飘来一阵风,吹来一股子老人味,连带着一种香灰味,腐朽又火热,跟着风和味来的还有悠扬的颂歌,没有年轻人的高亢,只属于一群老人的平淡。

听着方言演唱的颂歌,里面并没有孩提的动静,看来小孩儿们应该是不会唱,不过他们应该像我小时候一样,在昏昏欲睡。我这样想着,阵阵的颂歌从路对过传来,阵阵风跟着吹来,歌声停了,风没停,歌声又起,风也没停反而愈来愈大,愈来愈猛,“嘭”风吹开了我拴上的大门,接着就吹开了卧室的窗户,雨顺着风扫了进来,打湿了桌上摆着的三字经,吹开了圣经,第一句写着——我又看见兽从地中上来,有两角如同羊羔,说话好像龙。

我回神赶紧拽住了窗户,从院里拿起砖头,先抵住了大门,又抵住了窗户,这一趟下来,身上湿了个精光,赶紧点上桌上的蜡烛想着烤一烤,也无暇继续去关注教堂。

抄起被雨打湿的三字经,小心翼翼翻开第一篇,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看到这就不再看了,听说已经有了新百家姓。

顺手放在蜡烛边让它自己烤着,怀抱着胳膊四下张望,又开始看向窗外,好像四周的宗教场所就剩下这座教堂了,原先还剩下一座尼姑庵,听说老尼姑死之后,尼姑庵也改成了麻将馆。

几声狗叫和发动机的声音从院墙后面传进来,又两声“嗷嗷,哼哼。”像是猪的叫声。

走到房间另一头透过那个窗户看院墙后面,借着教堂的光亮,是一群狗。

领头的正是二伯家的黑狗,它低吼着瞳孔倒映着红色的光斑里面站着我,一头长着獠牙的野猪在与狗群对峙着。

眨眼间黑狗一口咬上了它的屁股,又一只狗咬上它另一半屁股,野猪回过神来疯狂扭动着躯体,獠牙刺破雨幕如同受难的荆棘,野猪发了疯一样继续冲撞,狗群也就这样打起消耗。

远处飘来高亢的颂歌像是在呐喊,不知道是为哪一方打气也可能是为生物的争斗悲伤,裤兜里HR给的优化通知正在化浆,而此刻我的牙齿深陷下唇,原来人与兽的血,在雨里味道相同,现在我倒是希望他们都能赢。

野猪喉管裂开发出闷响。

“阿——门——”“阿门!”

猪血渗进泥里,教堂的影子正好盖住它。

两句仪式总结,后一句是孩提对于仪式结束回家的欣喜,我也经历过。

狗群在原地分食野猪,十字架的影子倒映在这片泥坑扭曲,很快死猪和狗群都消失不见。我终于知道二伯说的话了。任何搏斗的证据都在雨水下被冲洗干净,只有我的记忆和飘来的血腥味让我成为这一切的见证者。

教堂里的一声声阿门,老人们牵着孩子走过了这条被教堂华光照亮的路,好像没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一头野猪。

可能他们知道,但是他们不在乎,也许上帝保佑?我想着躺倒在床上,扯过一角被子盖在肚子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二伯好像知道这些他甚至夜里放狗出门,老人们好像也知道不过满不在乎,孩子们被老人带着,在嬉闹。

村里会不会还有另一只野猪?以它的劲头家里的门可挡不住,有了野猪会不会有熊呢?

我怎么也睡不着。博爱的血雾试图侵入这片净土,第一根蜡烛烧了个干净,我赶忙又点上了另一根红蜡烛,整个世界只有这微小烛光在抵抗这铺天盖地的恐怖。放在蜡烛旁边的三字经烤是烤干了,剩下一摊黄色蜡油凝固成一个圈,新的红蜡油开始覆盖这个空心圆。

雨还在下,小了不少,我突然想到了工作,回去要找下一份工作,工作和祈求上帝还是有些区别,比如周日休息,也不对周日要加班。

圣经被我放在床头,蜡烛在三字经上燃烧。

窗外,教堂的十字架熄了,雨声吞掉最后一声“阿门”。

CC BY-NC-ND 4.0 授权

作为我风格四联篇的其二我其实还算是满意的,后面两篇也会在之后发出来。我钟情与后现代。 写确实是很早就写完了,23年十一月份有了这部的雏形。感谢你能看到这儿,希望你能在评论区留下自己的解读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