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吔,安啦!》-安怎不知從何去|電影評論
《少年吔,安啦!》-安怎不知從何去
作者:Phaedrus
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台灣社會巨變,政壇與民生都呈現出一種幾十餘年未有之景象。兩蔣之後的台灣,從單極的廢墟中迸發出了掙脫牢籠的狂喜,但同樣也沒有辦法擺脫崩塌之後的混亂。
彼時社會不知所去,黑槍氾濫,迷茫的台灣人藉著歌手沈萬程之嘴呼出了心聲:
台灣股票淹肚臍
台灣厝價淹下骸
台灣槍子淹目眉
台灣人的心事無人知
個體在混亂和迷茫中的怒吼,夾雜在時代轉型的夾縫裡,能被靜音到讓人難以想像的地步。但文藝界的回饋總是能重新將人拉回那個時代,重新體驗它繁瑣混亂的心緒。在沈萬程高歌困惑的那年,一個出身嘉義的長髮少年帶著吉他,「坐著土腳底的鐵路來到這」抵達台北,兩年之後他在第29屆金馬的舞台上吼出:
安怎江湖已經攏無義氣
安怎兄弟攏不知從何去
安怎每天晚上攏要想得這多代誌
那個嘶吼著迷茫的草根少年吳俊霖讓大家記住了這種獨屬於少年的心氣,沒過多久他的第一張唱片風靡全台開啟了他長達三十餘年的歌手生涯,也讓大家將他的藝名“伍佰”深深印在了腦海裡。而當年隨著他這首歌爆紅,或者說是它捧紅了這首歌的正是1992年同名電影 《少年吔,安啦!》
如前文所述,90年代以前,兩蔣幾十年如一日且集領袖意志為一體的社會生活方式,塑造了一批又一批的台灣人,在自認父親般角色的羽翼下成長。相較於威權主義,它反而異化成了一幅父權制的畫卷,將所有的希冀集成在了男性領袖身上。但凡人難抵肉體老去,當這樣的支柱離去,羽翼褪散,興奮的幼鳥必然會迫不及待地肆意飛行,而大部分已然接受了這樣生活的孩子們所尋求更多選擇的是留在原地,尋求更多選擇的是留在原地的孩子們更多選擇的是留在原地。
徐小明導演的這部雙主角電影裡同樣具備這樣的時代特色,主角之一阿兜的生父福州佬垂垂老矣且嗜賭又懦弱,另一位主角阿國父母雙亡,警察姐夫承擔起了父親的角色,卻又只懂得粗暴管束這個弟弟,兩位生活在北港鄉下的少年彷彿天生暴戾和迷惘無處釋放卻又無所事事的他們從黑道中索求認同,從吸食毒品中沉迷於幻象,又從持槍裡放大慾望,逐漸走向暴力的深淵並最終被反噬。
正是在懦弱的、暴戾的異化的父親形像下,影片巧妙地在開頭引入了全片中真正具備強力而接近於父這一身份的黑道大哥,即由高捷飾演的捷哥。然而諷刺的是被阿兜和阿國信任且可依靠的黑道分子捷哥從台北返回北港,也正是因為他自己的大哥被人暗算槍殺,即沒有永恆的強者形象,而一心復仇的捷哥這才能與阿兜和阿國碰面並而後手刃叛徒。
電影中對北港發生的一切小事都描繪盡至,但始終離不開不公和暴戾,因為口角爭鬥二人能一把火燒掉黑道的卡拉OK,而與阿兜阿國互毆的黑道可以受到議員照顧而輕鬆出入警局,社會不公的仇恨和暴虐的命運澆灌在兩位悲慘少年的頭澆灌在兩位悲慘的命運上,直至最後悲慘的命運的命運。但直到遇見復仇心切且刀尖舔血的捷哥二人才真正意識到之前不過流氓行徑其實從未遭遇過生死,也正是在捷哥的復仇之時,阿兜阿國終於拿到了真槍,逐漸走向暴力的終途。
和捷哥一同復仇的舊日兄弟手刃途中死了,阿兜作為旁白淡淡地念完舊日兄弟標哥死去後的一切,暴力過後的冷寂和釋然也依然沒能帶給他們在這種下坡路中的驚醒。在一次口角之中阿兜和人在街上互毆起來,情義在前的阿國掏槍將人打傷,至此打開了以槍為鑰匙的暴力的潘多拉魔盒。
事情鬧大以後阿國被姐夫拷在家中囚禁,逃脫後的他和阿兜匯合商量走向何處,此時卻正逢黑道尋仇阿國被打在地幾近半死,阿兜猶豫過後拔槍將阿國救下且意外獲得黑道的霰彈槍和一大包毒品,從而決定前去台北,徹底投靠捷哥。
至此電影走向第二階段,進入台北。鄉土少年進入大都市的膽怯和有槍的肆意狂戾在這一階段矛盾一般激烈碰撞,持槍的阿國已再無在北港的弱小,肆意地拔槍威懾出言不遜的撞球廳玩家和出租車司機,去威脅這些所謂的“大人”,正如緊緊抓住唯一一個救命稻草,對於二位少年來說沒有溺亡在危險的成人世界裡的辦法是無窮無盡的暴力。
權力世界的等級無疑是森嚴的,擁有肆意力量的莽撞少年是麻煩,而麻煩終究會被解決,少年的悲劇結尾在此時也被注定,捷哥也終究沒能拯救墜入無間地獄二人必然的命運,而同樣地是他自己也一樣,是暴力世界權力與利益更替的犧牲品,或者說這個世代中面對迷惘人生時的錯誤典範。
與崩塌的父親角色相對應的,是近乎從未現身的母親,這同樣又是一部女性角色被剝奪的電影,阿兜的母親不斷勸說他去美國,阿國的姐姐只會一味告訴姐夫不要對弟弟那麼兇,而在台北的小淇更是只在劇情中承擔了性的釋放。
那一代的台灣電影人剛踏入新世界但又保守地沉迷於這樣的叢林法則而拒絕去接納一些更先進的態度,卻在此時更像一個從未嚐過細膩的母愛而無法真正長大的孩子。如果那種冷峻的、強加的所謂父愛,是領袖以為的愛,那此般威權碎裂過後迷茫的人們,是自然無法知道在溫柔母愛下長大的人們是如何理解這樣的愛和這樣的權力關係的。
或許畸形也或許不,但總有人懷念威權,懷念領袖指向的日子,正如將混黑道的捷哥視作父親一般的阿兜阿國;也總有人相信足夠強力便可以走自己的路,正如拿到槍的阿兜阿國;還是有人確信解決一切問題的辦法就是去美國,正如阿兜的媽媽以愛孩子為名所做的一切選擇。
全片隻字未談政治與未來,但總能品到對舊日弔唁甚至懷念的味道,徐小明將人們對未來生活的選擇化進了電影中的一切細節,使得這幅兩位主角以外的群像都在現實中有了對應,在未來不知向何去的分岔口列舉了盡可能多的選項。
本片英文片名:Dust of Angels,明指主角兩人常吸食的安非他命。將全片的意味縮小到了毒品與黑道,個人來看這無異是一次被迫的選擇,一次主動的降級去靠近並融入所謂的「黑幫片」範疇。另一個語境中的人能否讀懂閩南語中傳達的一切、那些發生在北港與台北的獨屬於台灣人的一切,如此看來片方的人是對這個問題持有否定的態度,既然沒有辦法讀懂暴力和槍聲中屬於在那個時代中走出的我們的迷思,那就請看呈上來的暴力與槍支,它完全可以足以自傲地做出這樣的選擇。
影片的最後,藉著阿兜的旁白:“天空下著雨,像我的悲哀”,對於少年的命運,或者說社會的命運導演徐小明大概是持有著悲觀的態度,少年吔,安啦!五個字擲地有聲,不是建議而是命令,阿兜阿國的命運是短暫而血腥的,人心糜爛後肉體便也緊隨其後,一槍一槍裡舊時代和舊秩序在落幕,這代領袖羽翼下長大的孩子們的青春也迎來了終結。
廣闊的選擇之外這樣的迷茫和困惑盤旋在每一個人頭上,他告訴你不要從暴力和縱欲中尋求解脫,他告訴你不要交沒用的朋友,他告訴你 安啦!也只不過是因為他自己也不知該去向何處。
值得慶幸的是,解開鐐銬的少年,我們不必也不該再聽從誰。
讓人困惑的同樣是,沒有鐐銬的少年,我們擁有了囚禁在羽翼下時夢寐以求的自由,然後呢?
所有北港的,台北的,迷茫困惑而從罪惡的慾望中尋求答案的台灣人從心底裡吐出來的一句:
安怎不知從何去?
後記:撰寫這篇文章之前,第一次前往了北京的中國電影資料館,在大銀幕觀看了電影《少年吔,安啦!》,並聆聽了徐小明導演的映後對談。在北京的雨夜裡,第二次觀看本片似乎捕捉了許多先前從未見過的細節。最後在結合了戒嚴解除等歷史問題下撰寫了這篇文章。再看時覺得文筆略有些幼稚,但的確開啟了我寫評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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