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紅

巧兒又鬧脾氣了，雲嫂對這個女兒也是沒辦法，「老爺，巧兒今日下學堂回來就吵著要什麼口紅，像是西洋人的玩意，這一時半刻哪找⋯」林朝生滿臉血的回來，衣服也被撕破了，雲嫂看到這幅景象心裡也明白了大半，忙忙往廚房跑去，嘴裡嘟囔著「又是那幫殺千刀的，欺負你一個外地人，這算什麼」

「日本人進城了⋯」

「這還得了」雲嫂忙拴上門「聽說日本人吃小孩的，不行，咱們趕緊回鄉下躲陣子吧，巧兒⋯」

「怕甚，今日要不是日本人嚇跑那幫狗雜碎，老子怕是性命不保」說罷，林朝生向地上惡狠狠的啐了一口。「日本人找我談了，說是要在蘇州建廠，只要到時候把事辦成了，以後還怕那幫雜碎不成，巧兒別說要口紅了，就是金山銀山都有的是」聽到這，雲嫂是開心的，巧兒自然也高興，一家三口好像這輩子都沒這麼痛快過。從那日起，別人口裡的外地佬變成林老爺了，巧兒也去了專供日本人上的學校，日本人彷彿就是救世主，好像只要他們一來，全家的日子都變好了，甚至那些侮辱他們的中國人都被日本人抓去滿洲國挖礦了。

這一日，是巧兒的誕辰，日本人同學都來家裡給她慶生，一位吉田同學送了她一隻口紅，雖然巧兒已經有很多隻了，但這隻卻很不一樣，這一隻的外觀是用金子做的，蓋子上鑲滿了鑽石，甚至口紅上都撒滿了金粉，格外的耀眼。巧兒太喜歡了，連睡覺時都握著。有一日，她醒來發現口紅不見了，差點發瘋，幸虧是佣人拿了放抽屜了，不然還不知會怎麼地呢。

「日本人也太造孽了，怎的能把人當牲口使喚呢⋯巧兒你回來的正好，快勸勸你爹爹，可別去給日本人造孽⋯⋯」雲嫂見女兒回來，總算不那麼害怕了，只想著女兒讀書多肯定更有道理的，夫妻倆沒什麼文化，女兒是他們家最大的知識分子，女兒的話肯定能說服林朝生。

「娘，您別忘了，當初那幫畜生是怎麼對咱家的，現在不過就是現世報罷了，不過就是去給日本人馱糧食，怎麼就難為死他們了」巧兒倒是高興得很。

雲嫂是沒想到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會如此說，也懷疑起了自己所說的話是否正確，但也不是那麼心甘，於是做著最後的掙扎，「你這丫頭，當初他們再怎麼著也是他們的事，做人要心存善念，再說了，那些被抓去的也不見得全是欺負咱家的人啊，就說巷子裡的李⋯」

「夠了，就妳話多，你這麽看不慣，怎麼不和他們一起去算了，當初老子被人打成那樣也沒見你幫我出頭，幾個外人你怎麼就心疼成那樣」林朝生此刻對雲嫂憎惡極了，彷彿之前的苦難都是拜雲嫂所賜似的。

「娘也是忒好心了，爹爹有如今的地位，咱家有如今的風光，哪一個不是靠日本人扶持的，娘現在要讓爹爹跟日本人對著幹，這不是要咱們一家人的命嘛，娘是不知道，前幾天，日本人在南京打得只是有些不順，進了城見人就殺，現在還沒停手呢，爹爹的難處，娘也要幫著想些啊」巧兒這番話將雲嫂嚇得魂都飛了，死死握著女兒的手，長了半天的嘴，不知說什麼。

這時外面咚的一聲，唬人一跳。

巧兒掙脫了雲嫂的手，急急的跑了出來，那婆子看到巧兒，也不管別的，就不是不停的磕頭，說著些求小姐收留的話。巧兒還沒來的及開口，雲嫂出來了，雲嫂平日裡就是個積德行善的，如今看到看到這幅景象，更是不忍心，忙將那婆子扶起來，也不分青紅皂白便收留了她。

吃過晚飯，巧兒到雲嫂的房裡，說起那婆子的事「娘，那老婆子來路不明，咱給幾口吃食打發了事，這種不知根知底的怎麼能留在家裡呢，您可知千防萬防⋯」

「你這丫頭，沒大沒小，怎麼說話呢，張媽做事利索，我剛剛也問了，要不是家裡沒了男人，哪個女人會想到別人家討生活啊」雲嫂嗔怪到。

巧兒冷哼一聲，「媽可真是慧眼識英雄，那婆子進門還沒一個時辰呢，媽就看出人家做事利索了，這要是長久以往，媽也少不得能看出人家能非常騰達呢，再說了這做事利不利索又什麼要緊，就怕是賊，我也不是不讓娘留她，只是娘千萬小心」

「知道了，你這丫頭倒像是我的娘了，怎麼這麼囉嗦」

日子倒是一天天平安的過去了，巧兒也是讀完了高中，又念完了大學。別說這條小巷了，就是整個蘇州城也沒多少女大學生啊，雲嫂心裡想著，女兒以後還有她爹幫襯，當個官太太是不成問題的，就是心大一點，嫁給蘇州市長家的兒子也不算多高攀啊。

不過很是可惜，將將過了一個月，雲嫂甚至來沒來得及給巧兒說親事呢，日本人就投降了。那年的西曆八月十五，所有日本人都撤走了，林朝生在辦公室被衝進來憤怒的人民群眾活活打死。

「呸，狗漢奸」這可是人民群眾對他成分的劃定。誰又敢不服呢，消滅了狗漢奸的肉體，人民群眾又對漢奸的辦公室進行了洗劫，哦，不對，是搜查，看看狗漢奸壓榨了多少人民群眾的心血：一部德律風，一塊義大利進口手錶，一大籮各式各樣的資料，還有一副金框眼鏡，還被人民群眾批鬥時踩碎了。很顯然，這狗漢奸雖看著風光，但也沒多少值錢的物件。

「怎麼才這麼一點，走，去這漢奸家裡，說不定還有金礦呢」顯然正義的人民群眾對這狗漢奸的辦公室洗劫的意猶未盡。

巧兒在家裡二樓的臥室陽台上看到這群來勢洶洶的人，各人手中拿著或是鐮刀，或是錘子，心中暗到不妙，急忙收拾了一個包袱，告訴雲嫂明日自己有考試，讓雲嫂去城外的孔廟去幫著祈福，雲嫂平日裡只不過在家中做些針線活，又因是外鄉人被欺負慣了，哪怕後來林朝生發達了，也不願和別人過多往來，她雖識字不多但也明白樹大招風的道理，故平日裡除了燒香拜佛哪也不去。且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生的模樣標致，又是個極有出息的大學生，頂得上別人家兒子十倍不止，自然是不疑有他，接過包裹也沒查驗便被巧兒引著從後門出城了。待雲嫂走後，巧兒忙將忙將家裡的門盡數拴住，想著能撐一會。

「轟隆」一聲，巧兒心中大驚，忙往外望去，竟是張媽開了大門⋯⋯

「那漢奸婆娘剛從後角門跑了，不過他家女兒還在樓上，我帶你們去」

「畜生」巧兒狠狠得罵到。

三日後

「快走快走，今日可有熱鬧看了」

「又有哪個要被槍斃啦」

「哈哈，是原住在西巷子裡林家女兒，之前可風光了，現如今又如何」

「可不嘛，那天去她家的人都說她家的金子能堆成山呢，這有錢人就是該死，哈哈」

此時監獄裡的巧兒滿身的污泥血痕，哪還有之前的半分氣色，鐵柵欄外的張媽，哦，不，現如今可是正義的婦女大隊長了，據說是揭發漢奸有功，家裡的男人兒子還是被漢奸害死的，真的是根正苗紅了，這位婦女大隊長忍辱負重，在仇人漢奸家裡臥底，給咱們人民群眾傳遞消息，簡直是人民英雄，有關領導還要求把這位張同志的英勇事蹟寫進教科書裡呢。

不過這一切都和巧兒無關，她只想死之前再抹一次口紅，巧兒很愛美，不想死的時候像個瘋婆子，她剛拿出貼身帶的口紅，張同志便眼疾手快的奪了過來，那口紅險些晃到了張同志的眼，要說這不愧是漢奸頭子家的贓物，就連我們的婦女大隊長也失了神，原本滿是光的眼中迅速爬滿了貪婪。隨著巧兒的一聲嗤笑，張同志便回過了神，看到了巧兒的臉色，明明眼前的這個女孩已經可用形如枯槁來形容了，要說她能威脅到我們的張同志，恐怕連監獄裡的老鼠都不會相信，可我們的張同志看到了那張枯槁的臉上充滿了嘲諷與鄙夷時，好像是惱羞成怒似的，又好像是回想起了自己曾經卑躬屈膝，敷衍趨勢的醜態，隨後便對眼前這個漢奸走資派一頓拳打腳踢。巧兒額頭上的血痂瞬間崩開，糊住了她的眼，此時的巧兒看什麼都是血紅色，彷彿所有的人和物都沾滿了血，不過那是巧兒最喜歡的顏色。

一路從監獄走至刑場，她的眼睛就如同被蒙住了一條血紅的絲帶，放眼望去，目及之處，皆是一片血海似的，明明那些人都是活著的，真是奇怪。

但巧兒想不了那麼多，她拼命的辨別著人群，一張臉都不想放過，似乎在找著人。就這樣一直到了刑場，她已經很累了，但終歸是開心的，巧兒沒看見她的傻娘親，真的是太好了。那個包裹裡的東西，夠一個人活幾十年了，娘親只要不回來隨便去個沒人認識的鄉下躲起來，能活得很好，一想到這裡，巧兒便釋然了。

儘管她這一輩子絕不能算作一個好人，甚至壞的徹頭徹尾，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小時候她因為是個女孩被村裡人看不起，是她的娘親抱著她說我們囡囡是世上最好的，長得跟觀音菩薩似的，還聰明，我們不要和這幫鄉下人一般見識；後來林朝生做生意賺了點小錢，他們舉家搬來了蘇州，本以為能從此過上好日子，誰知蘇州城裡稍有臉面的人家家裡的管事的都比林朝生有臉面，他們一家子受盡了屈辱，娘親還是把她送進了最好的女子中學，在校園裡她成日間過的就是被人取笑是小叫花的日子。

剛開始，巧兒時不時就會在家裡鬧，摔碗摔門的事沒少做，可雲嫂沒一次跟她紅過臉，雲嫂對讀書人有著很深的敬意，所以對女兒的教育十份執著。只是重複著女兒你要好好學，將來出人頭地，做個有用的人，別像我似的睜眼瞎。剛開始，巧兒只覺得雲嫂煩人且愚蠢，可後來，巧兒看著身邊的「達官顯貴家的」千金們一個個被家裡要求退學嫁人時，那種平日裡對著你不可一世的千金小姐們突然碰到了令她們也害怕的東西，那是怎樣的一種龐然大物，令巧兒更加的恐懼，這時她才想起雲嫂的好。後來林朝生攀上了日本人，書本上的知識告訴巧兒，只是一種賣國求榮、卑鄙無恥的作為，可巧兒實在是太恨了，一看到那幫整日欺凌他們家的人被日本人揍的服服貼貼，她便對日本人生出一種由衷的敬意。尤其是日本人特許她轉到日本人學校後，她在裡面學到了更多更全面的知識，或許在那些千金小姐們被家裡人勒令退學時，就被雲嫂同化了，她要掌握更多的知識，拿更高的文憑，這樣她才不會被人擺佈，像糧食一樣被人稱重賣了。雖說那裡面的小日本人也想曾經的大小姐們一樣嘲笑她，看不起她，甚至背地裡罵她是「小支那人」可能是巧兒長大了早已不在乎這些小孩子把戲了吧……

「嘭」

「唉，這槍開了兩下嗎？」人群裡一些人開始嘀咕，「怎麼聽見了兩聲」

如此，接下來幾日的飯後談資便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