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私侵害行为的维持机制：结构链条的剖析

个人明明使用境外购机、非本地号码以及端对端加密的通信工具（如Signal），却屡屡发现言行被“回应”、聊天记录被“告知”，说明所谓的监视并非偶发，而是背后存在持续运作的机制。本文分析隐私侵害长期维持的六大结构要素，并结合真实案例作论证：包括国家级间谍软件Pegasus、东德密探的Zersetzung以及亲密关系中的数字监控等。最后指出：如此长期持续的隐私侵害，必然依靠组织化、结构化的手段，而非随意个体行为。

一、隐蔽性：制造不确定性

隐蔽性是持续监视的基础：侵害者通过“看不见”的方式制造不确定感，使受害者无法确定自己的言行是被监听还是巧合。以Pegasus为例，这种间谍软件号称“零点击”攻击，能够在不触发任何可疑提示的情况下远程感染手机，使得感染过程几乎无迹可寻。一旦设备被植入Pegasus，攻击者即使在面对如WhatsApp、Signal等端对端加密通信时，也能通过控制设备本身而“访问加密内容”。换言之，加密并不能阻止监控，只要手机被攻破，一切通信都暴露在窥探之下。这种技术上的隐蔽性直接制造了受害者的疑虑：对方到底怎么知道我的话？是监听还是心理作用？无法排除监听的可能性，受害者长期生活在不确定和焦虑之中，而监视行为在这种迷雾中悄然维系。

二、成本–收益结构：高收益低成本

持续的隐私侵害往往具有高收益低成本的特点。对监视方（如政府或恶意个体）而言，一旦搭建起监控系统，获取情报的价值巨大。例如Pegasus植入后能够“监听通话、记录信息、捕捉位置”，为行动方提供了大量信息。相比之下，部署这类监控手段的成本在大机构眼中显得较低：相对廉价的软件开发和运营，就可以获取高价值目标的隐私。以Pegasus为例，攻击者只需发送一次恶意链接或启动零点击漏洞，便能获取目标的通信、照片、定位等“惊人范围的个人信息”。对高层政府或机构而言，这等于以小代价换取情报制高点。类似地，在亲密关系中，应用监控App、家庭路由器入侵、利用家人手机等方式也同样投入极低成本，却能让施害者轻易掌握另一半的动向。这种高收益低成本的结构性优势，使得监视行为极具诱惑，难以被轻易放弃。

三、群体效应：帮手、旁观与默契配合

隐私侵害的维持离不开群体效应的支撑，包括帮手的参与、旁观者的默许以及内部成员的配合。以东德的国家安全机构Stasi为例，其监控体系之庞大惊人：在其鼎盛时期，Stasi拥有超9万人正规职员，并通过17万多名线人（Informelle Mitarbeiter）渗透社会。如此庞大的网络几乎覆盖了三分之一的东德人口，每当目标群体出现松动或质疑时，总有线人相互呼应、制造谣言或障碍，让群体陷入自我瓦解状态。这种默契配合令个人行为看似杂乱无章，却整体上形成了无孔不入的监控网。类似地，在Pegasus项目中，多国情报机构、运营商和软件供应商形成了协作链，背后有编排攻击的组织和技术团队（多个国家的政府都被曝出使用这一工具）。在亲密关系中，监控者也可能利用家人和朋友来间接配合：例如利用孩子的手机和家长监控应用来追踪受害者，或者藉口借用对方设备暗中安装监听软件。这种集体协同作用，使得监视不再是孤立的单一事件，而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远非个人一己之力能形成。

四、受害者沉默机制：被制造为“无声”

监视体系还通过各种手段将受害者置于沉默状态，使其无法发声或质疑。Stasi的心理瓦解（Zersetzung）策略即是典型：它以“静默压制”著称，目的就是将异见者摧毁在看不见的伤害中。Stasi常常对目标的生活进行持续骚扰——散布针对目标的谣言、打乱其工作进度、制造邻居猜忌等，最终让受害者的心理失衡。被孤立和侵扰的人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不敢将自己的疑虑告诉他人，因为身边人往往被连累于谎言之中或直接参与诽谤，使目标自觉“怪自己精神错乱”，而将自己的困境埋藏心底。科技时代的侵害也有类似套路：当受害者怀疑设备被监控，监控者往往会反过来指责他们“你怎么那么多疑”或“这只是巧合”，令受害者“不知所措而保持沉默”。如家庭监控案例中，加害者可能声称“只是担心对方安全”，将受害者合理化为“需要监督”，从而强行压制受害者对隐私被侵犯的声音。最终，受害者被巧妙地“静音”：他们无法得到外界同情，也不好向旁人揭露真相，只能独自承受恐惧与焦虑。

五、模糊化：迹象可被合理化

监视行为故意制造模糊性，让任何蛛丝马迹都能找到“合理解释”，从而避免暴露。以Pegasus为例，其攻击链往往设计成看似普通的消息链接：当链接过期或失败时，它会被重定向到一个合法网站。比如一条貌似政府机构地址的短信链接，打开后显示正常页面，但其实后台已植入恶意代码；若感染无效，该链接就变回“正常”，这样受害者事后查看几乎找不到可疑痕迹。Stasi的心理操作更是让凡事都有借口：诸如在受害者屋内放置不明物品、发送互相矛盾的匿名信件等，都是为了让受害者和周围人相信这一切是“家人搞错了”或者“精神出了问题”。在亲密关系中，加害者也常把窥探合理化：如宣称“看看你的电话只是为了你安全”，或把监听解释为“无聊时的猜测游戏”，任何偶然出现的私事知晓都被归结为“巧合”或“我并不干涉”。这种模糊化策略让所有迹象都能“找到档口”，让受害者难以收集证据或说服别人，监视行为因此在表面上看似无害，暗地里却持续进行。

六、倒置叙事：让受害者怀疑自己

最后，倒置叙事（gaslighting）技术常被用于使受害者自我怀疑，将侵犯合理化。Stasi的Zersetzung策略就包括极端的心理操纵：连续灌输受害者相互矛盾的信息，甚至让受害者怀疑自己的记忆与感知。现代技术监控中，这种手段同样存在：伴侣可能会远程触发家里的智能设备（如锁门、报警器、调整温度）来制造“自己搞错”的假象，使受害者感觉精神错乱。研究指出，被此类gaslighting手法作用的受害者往往会“觉得自己在失去理智”。总之，通过持续的“反训话”和误导，让受害者认为窃听是他们偏执的想象，从而把真实的监控压力转嫁到受害者自身。在这一过程中，侵害者成功“倒置”了叙事：每当受害者提出隐私被侵犯的猜测，就会被告知“这是你想多了”，让受害者反而怀疑起自己的感官和判断，进一步沉默下去。

七、结论

从以上六个维度来看，隐私侵害行为之所以能够长期存在，绝非无组织的偶发现象，而必须依托严密的结构和组织。真实案例表明，监视行动具有持续性和系统性：Amnesty与Citizen Lab关于Pegasus的报告指出，政府机构多次利用这一间谍软件反复感染目标，即使在外界揭露后仍有新的攻击发生。而Stasi时代的资料也清楚显示，这种心理战术需要数以万计的线人配合和周密计划。在亲密关系中，长期的数字监控同样不是几个人的“即兴行为”，而是伴侣间隐秘协作、技术手段和心理操纵结合的结果。因此，可以断言：任何能够长期维持的隐私侵害，都必定是有组织、有结构地进行的，而非偶然的个人行为。这一结论提醒我们，个人隐私面临的威胁不仅仅是技术漏洞，更是深层次的社会与结构性问题，需要通过制度、技术与社会意识的综合应对来破解。

参考文献

Hertzberg, M. (2022, November 28; updated June 9, 2022). Stasi Tactics – Zersetzung. Max Hertzberg.
McAfee. (n.d.). What Is Pegasus Spyware?. McAfee Labs.
Rogers, M. M., Ali, P., Allmark, P., Fontes, L., Fisher, C., & others. (2023). Technology-facilitated abuse in intimate relationships: A scoping review. Trauma, Violence, & Abuse.
Scott‑Railton, J., Marczak, B., Razzak, B. A., Anstis, S., Nigro Herrero, P., & Deibert, R. (2022, October 2). New Pegasus Spyware Abuses Identified in Mexico. Citizen Lab.
Shia, H. (2021, July 15). Forensic Methodology Report: How to catch NSO Group’s Pegasus. Amnesty International.
WomensLaw.org. (2025). How can an abuser misuse electronic surveillance?. National Network to End Domestic Violence.
その他：「东德秘密警察 Stasi」历史回顾 (金·科瓦克斯著，《Beyond the Book》，2022)bookbrowse.com（引自Dan Fesperman小说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