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的夏日異常開場——與記憶中的七月反差
微涼的盛夏早上。
氣象預報說有颱風,但已經遠離,沒有警戒,沒有風聲大作,也沒有濕透城市的連續雨勢,只有一場不合時宜的短暫驟雨,像誰打翻了天上的一杯水,又急著收拾回來。地面已經像是剛擦乾的桌面,氤氳的水氣還不捨的停留,接觸著短袖短裙露出的四肢更感受著微涼。
這樣的七月底顯得格外陌生。平常這時候,應該是空氣黏稠、汗水止不住地冒、陽光從玻璃窗直直落進來,逼得人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才不至於被燙傷。可今天,風是冷的,雲低得像是拂過屋瓦,整個城市彷彿提早進入了秋的序章。可明明還有一季才真的轉換節氣,尤其在這個熱帶島嶼,任何與秋天相似的痕跡都值得細細感受,沒準轉瞬又回到了典型無處可逃曝曬的酷暑。
窗外還有幾滴雨,輕輕落在曬衣竿上,那聲音細細的,是一種只在特殊時刻裡,才會出現的聲響。
山上的避暑勝地,在某個午後出走的週末,是我們為自己偷來的短暫時間。開車沿著蜿蜒的山路往上爬,空氣慢慢變得清新,悶熱一點一點從皮膚剝落,直到整個人被霧氣包裹,那時才真正覺得,我們離開了什麼。我們離開了計畫、日程、來不及回覆的訊息、沒寫完的提案、或是那種不斷往前追趕卻始終不確定為什麼的日子。
那時的我們,大概只求一個靜止的片刻。發呆、坐著、什麼也不做,在山屋裡看書看到睡著,在半夜被冷醒,裹著厚棉被聽雨點打在屋頂。那些日子沒有特別驚人的事發生,卻像是偷偷種進身體裡的什麼,成了某種默默運作的修復機制。如今在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夏日早晨,叮—躂——叮—躂——…我又站回了那個灰濛濛的都市街頭,那段記憶居然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剛發生過。
回過神,我已在週而復始的會議裡,完成了一個又一個沒意義的討論。
桌上那杯已經冷掉的咖啡,像極了我們曾經在山上泡的那壺熱茶,喝到最後只剩溫度和安靜。我盯著這場突如其來的雨,一時間竟不知自己是身在城市,還是誤闖了某個過去時光的轉角。
那次上山,天氣也有些不尋常。明明是七月的午後,卻沒什麼陽光。我記得我們在加油站買了兩杯咖啡,你說那味道不太好,但還是喝完了,像是一種默默認命的習慣。我們沿著山路開,一邊聽著收訊斷斷續續的廣播,窗戶開著,風吹進來,有一種還沒抵達卻已經脫離的輕盈。
抵達山屋時天色已灰,霧像是已經等在那裡,不請自來地湧進玄關。屋內木頭的氣味與些微潮濕混在一起,初聞甚至有點陌生,像剛翻開一封封存太久的信。你去開暖爐,我在廚房看水煮開。窗外什麼也看不到,只有霧慢慢地滑過玻璃,就像某種不說話的生物在那裡緩慢游移。
我們沒有太多對話。那晚煮了咖哩,簡單的飯,然後坐著看書,換氣聲與書頁翻動交錯著。有時候我抬起頭,看你盯著某一段文字愣神,我知道你其實沒有在讀,那表情像是正站在一條思緒的岔路口,卻暫時懶得選方向。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個人與這個晚上,都是我平常生活中無法擁有的緩慢。
我們活在一個對緩慢毫無耐性的時代。偷閒變成一種奢侈,也是一種罪惡感混合自由的矛盾。手機還是會震動,訊息還是會來,可我們選擇無視,就像把那個版本的自己暫時關在門外。發呆不只是讓腦袋空下來,它更像是另一種專注,專注在一種難以描述的漂浮狀態裡,不往前、不回頭,只是靜靜待在當下。
你曾說過:「有時候我覺得發呆比想事情更難。」
我沒回答,因為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真正的發呆,不是逃避,也不是懶散,而是一種極端清醒的內在退隱。像是在一間看不見門的房裡,燈光柔和,牆面空白,沒有人逼你說話,也沒有人要你證明什麼。
現在坐在這個微涼的早上,眼前的雨已經停了。雲層被風推開,一點陽光像是誤闖般落在對街陽台上晾著的衣服上,泛著柔光。城市的聲音逐漸回來,機車引擎聲、小孩的尖笑聲、樓上傳來椅子拖動的刺耳聲——我又被拉回來了。但那個山上的晚上,像是留下一條縫,讓我可以偶爾躲進去。
我並不急著回到什麼正軌。或許這樣的早晨,就是為了提醒我,那些看似被遺忘的時刻,從未真正離開過。我們以為日子總是往前推,其實有時候,它也會偷偷轉頭看你,問一句:「還記得那天嗎?」
那是她忽然想起來,那一年,南部那座總是過熱的城市,在八月竟連續下了幾個禮拜的大雨。街道積水,屋瓦也開始滴答不止,像是整座城市被關進一個裝滿水的玻璃缸裡。每天踩著泡水的鞋子出門,腳總是濕的,心也是。有點焦慮,有點遲鈍,心思像水裡飄浮的袋子,動不了,也收不攏。
那時腹部正悄悄隆起,但還不明顯。
小心翼翼走在濕滑的道路上,她害怕極了,短短的一段路,只有小小的她和急駛而來的車,她摸著小腹,感受另外一顆心臟的跳動,她又有勇氣了,那是一段曖昧又惶惶的時間,噁心感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襲來,有時甚至是某種味道:香氛、便當洗衣精、濕抹布、甚至熟悉的人身上的汗味,都能在瞬間把她拉進身體的暈眩深處。即使天氣涼涼的、風吹著,她也無法感受到所謂的安寧,因為整個人已經不再是她一個人。
拿起一顆皺巴巴的梅子,又緩過神了。
但也正是從那場大雨裡,她像被泡爛、拆解,又重組了一遍。那些濕冷、黏膩、不安與反胃,都變成她記憶中最柔軟的一層膜,包裹住過去的自己,然後脫落。她終究是從那場雨裡走出來的,走成了另一種存在,雖然不是什麼劇烈的重生,卻實實在在地,變成了某種新形狀的人。
後來雨停了,天氣熱起來,腹部愈來愈明顯,步伐慢下來,眼神也變得柔一點。她開始記得那段時間的細節,是在更久以後的事。記得那時的她,每天都走在濕答答的巷弄裡,穿著不合腳的拖鞋,總是低著頭,像怕被誰看穿她的不確定。
可她還是從那段時間走過來了。不是重新,而是慢慢地,換了一個形狀。雨水洗過的不只是地面,也把她從過去那些太急著往前衝的日子裡,推了出來。變得更慢一點,更知道要等一等自己。
雨停了之後,天氣並沒有明顯回暖,但空氣變輕了。把窗微微打開一些,讓那剛洗過的空氣流進來,沒有氣味,也沒有聲音,像一張還沒寫字的紙,乾淨得讓人有些不知所措。
坐著,看著桌上的咖啡已經冷透,冷氣吹的指甲的發紫。這樣的早上,竟像一種不由分說的寬恕。寬恕過去那些不得不堅強的日子、寬恕自己曾經感覺不到愛的時刻,甚至也寬恕了那些被遺忘的快樂。因為當生活被重新拆解過,當你真的從某場雨裡走出來,身上就會留下那層痕跡,即使乾了,也仍然記得那曾經潮濕的感覺。
也許這就是屬於人的風化過程,最終被蝕刻成生命的形狀。不是一次劇烈的轉折,也不是被誰拯救,而是在一場場大雨、一個個突如其來的冷風裡,慢慢地改變姿態,像河道那樣,默默挪移。
外面陽光又短暫地露臉,照在巷口的水窪上,反射出一點點閃爍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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