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坐在她的枯槁語氣裡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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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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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午後茶敘,也是一場無聲的撤退。當情緒變成日常的背景音,你還能記得自己原本的聲音嗎?我們曾以為傾聽是一種善意,直到發現自己開始調整妝容,只為抵擋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悲傷。

午後的陽光斜灑在玻璃窗上,杯口的熱氣在空氣中暈出一圈圈薄霧,咖啡館的冷氣開得極強,喝點熱的會讓人從人工製造的冰冷裡恢復血液流動。

我們三人並肩坐著,像久未重逢的舊友,又像三個在路邊失了方向的旅人。桌上是快涼透的伯爵茶,幾塊早已乾硬的司康,和無人動過的奶油刀。陽光照在玻璃杯身上,泛著一種不真實的晶亮,像一場太久沒見的重逢,也像一場快開始的審判。

她今天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針織外套,語氣輕巧,但話題沉重:「最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就什麼都卡住。」她說得熟練,像把某種語言練習過百遍。杯中的茶冷了一半,她還沒喝上一口。我跟你,面面相覷,你露出了又來的眼神,那我們都知道,她又要開啟無止盡的抱怨,即將等著我們的,是她的深淵,看不到底的,無止盡的無能為力,那是她否定全部可能性,熱衷於扮演受害者的小樂趣。


她以前也總是這樣的。聽不進去別人的話,卻渴望被理解。曾經,我們還很要好的時候,每天都來問問題,我們總是都耐著性子回應,但她似乎只記得自己的困難。她一次次要求協助,卻在最後把所有責任丟回給予者手上,甚至讓場面變得更糟。她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鎖進困境,再怪世界的門沒幫人替她開啟,卻忘記撐住厚重大門的能力是每個人都有,早在第一次大門出現的時候,就沒有上鎖,甚至也沒有低消,喧鬧的咖啡館人來人往進出敲動的門鈴就宣告了進出的自由。

她還在說她的煩惱,這次是家人、再來是同事、還有早上出門時鞋子卡住門縫,或甚至各種難忍的小傷痛。她話鋒轉向母親最近身體微恙,醫生的語氣像留聲機般重複著不痛不癢的建議,她說她試圖安排時間陪伴,卻總被工作壓著走。「同事們都在看我有沒有完成那個報表,我不是不想照顧媽媽,我真的盡力了。」語氣一如既往地急促,像怕世界來不及給她認可。她補了一句:「今天出門連門縫都想阻止我,一腳卡住,鞋跟還差點斷。」她苦笑,卻無人跟著笑。

我問坐在我右側的你:「你還好嗎?」

你抬起頭,臉上妝容乾淨,但我知道你剛剛在洗手間待了很久。你其實剛剛已經感受到不對勁了,出門定妝的時候發現有一點粉塵卡在底妝裡,怎麼處理都不對,直到剛剛進洗手間時,都還在留意這個難以忽視的小瑕疵,就像是難以擺脫的能量吸血鬼,吸走你所有的專注,讓你坐立不安。難忍的話題語境讓你更加不舒服,你低頭盯著杯沿,發現那抹唇印略顯模糊,不知道是自己說話時蹭上去的,還是早就印在那。你無意地看向咖啡的你的倒影,你的眼角感覺到一根異物,那是睫毛,你的手指試著把那異物撥開,卻讓它黏在粉底上,像一根不願離開的微小悲傷。你愈想撥開它,它就愈嵌入皮膚,好像整個妝容都在對你低語:「她的情緒沾染到你了。」

我指引你,讓手指正確的移動到正確的位置,輕輕的花了一點時間,終於移開那短暫又纖長的黑線時,我們默默慶祝著小勝利。


話題仍然繼續,你偶爾看向我,眼神像問句:我們是不是也曾經像她一樣?我沒有回應,只是微笑,那種笑裡藏著太多語言以外的疲憊與明白。

「我也是啊,」我自顧自地說起,「前幾天翻出一個十幾年前買的蜜粉盒,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用了。結果那個粉撲一碰就碎成塵。整個空氣裡都是淡淡的粉味,像某種遲到的哀傷。」「我覺得這些事情有時候像輸入法,」我繼續胡亂地補充,「如果你第一時間沒選對那個字,後面整句話就得一直修,整段思路都要回頭改。可是,如果你願意一開始就多想一下,選得準一點,就不需要那麼多的修正。」

她皺了一下眉,像是不懂我在說什麼,但也沒有反駁。只是繼續說:「可是我已經盡力了。」

這句話我聽過無數次,也對無數人說過。但有時候,我們以為的盡力,只是困在一個習慣裡的重複,並不是向前走。我想起自己也曾對某人說過:「我真的已經盡力了。」那是在一段搖搖欲墜的關係裡,我反覆試著理解、遷就、調整。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的「盡力」只是習慣性地維持那個裂縫不塌陷,不是真正的努力去建造什麼新的可能。那瞬間我明白,所謂的盡力若不含方向與選擇,也只是無效地繞圈。

「這塊蜜粉盒曾經是我很喜歡的產品,自從停產以後我就捨不得」我不太想補充,其實新的產品有更多更好的附加功能,喜歡只是表面之詞,不愛了、需要汰換成更好的新版本才是真的。只是每當我如此在她眼前堅定表達的時候,即使總是語速穩定、眼神誠懇,彷彿裝滿了信心的容器,卻始終沒有能夠成功協助她在心中承裝下任何事物。那容器其實早已破裂,只是外層鍍了光。無論我怎麼傾注、解釋、等待,都無法真正讓她汲取任何東西。我們只能給她毒藥,肯定她的悲傷,頒發了受害者的美麗項鍊讓她閃閃發亮。正因為我們不願意任其為所欲為,因此她的回應總是規矩而敷衍,像在對著另一個世界說話。後來我才懂,那不是我的話傳不到,而是她選擇了沉在自己的靜默裡,無視所有好意的浮標。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明白,有些連結不該由我持續拉緊。

有一天,我鬆了手,不是因為不再愛惜,而是知道,再握下去,我的手會碎。


你低聲說:「我有時候也會想,是不是她真的只是需要一個聽眾?」

「也許吧。」我說,「但如果她總是讓我們的妝容出現瑕疵,那我們是不是該學會,在哪個時刻該放下粉撲,關上鏡子?」

她的手機響了,她驚恐地拿起手機,看起來像是恭恭敬敬對著債主般不想接又不得不接。你露出逃過一劫的神情,我們聊著,她就是想要讓大家分擔她的痛苦,可是真正痛苦的只有她。

她的聲音繼續在空氣中流動,但我已經感覺不到重量。那不是殘忍,而是一種成熟。我感到肩膀微微緊縮,不是被她的話壓住,而是被自己多年來的反應方式困住。那些點頭、傾聽、試圖溫柔轉彎的語氣,突然像一件穿太久的毛衣,開始在頸後勒出痕跡。窗外陽光像薄紗一樣地撤退,咖啡杯底露出乾涸的痕跡,整個空間像正在被一點點抽空,剩下我們三人的呼吸,在靜默裡顫著聲音。

午後的陽光已經變得淡薄,杯子裡的茶早已冷透,我們的對話也慢慢沉澱。

我看著窗外,輕聲說:「有些地獄,是自己選擇的。可那也代表,你可以選擇離開。」

我們都曾是那個說「我真的盡力了」的人,只是,有沒有一天,也會成為那個願意安靜放手、輕輕離場的角色?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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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靠嘴巴吃飯,可是語言一旦說出來就會變成石頭,太重的無法承受會砸傷自己的腳。換個方式吧!文字躺在某個載體上面或許就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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