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叙事为何成为操控手段：以父权叙事为核心的机制分析

一、引言

社会中常常流传着自洽的“故事”，这些故事表面上看似合情合理，却可能隐含强大的操控意图：它们通过看似温情的结构达到在常规说服手段中难以实现的目的。从认知和演化心理学角度看，讲故事是人类群体合作和决策的重要方式，它有助于在面对不确定性和危机时促进社会凝聚力。然而，这种讲故事的力量也可能被掌权者滥用，将对权力结构的挑战隐蔽化。例如，在父权社会中，男性主导的价值观常被包装为全体社会所认同的“自然常识”，使压迫合法化。研究指出，父权体制下的主流叙事往往将男子行为合理化、女性顺从化，从小就为社会性别不平等制定了隐形剧本。本文关注“统一叙事”如何作为一种操控手段，尤其在父权论述中如何重塑个人身份、规范行为并规训女性。开篇将结合上述核心感受：叙事常通过欺骗性结构来实现常规手段难以达成的目的。

二、理论背景

“叙事”在人类文化中具有强大的塑造力：它不仅帮助群体共同理解过去和现在，还影响集体认同与行为模式。一些学者认为，叙事的适应功能之一在于通过分享故事加强群体内聚力并传递经验智慧。然而，在权力结构中，叙事也常成为思想控制的工具。法国后现代主义者利奥塔（Lyotard）曾警示“大叙事”危机，认为宏大的意识形态故事容易被权力组织化并排斥异见（Lyotard, 1984）。在父权体制下，这种“大叙事”表现为对性别角色和社会秩序的单一解释，隐含对男性主导价值的颂扬。在文化理论中，布迪厄（Bourdieu）的符号暴力概念说明：支配阶层借由内化的社会观念和规范，使被压迫者将统治关系误以为“天经地义”，从而难以自觉反抗。这在性别问题上体现为，人们自小就接受“男性应享有更大权力”“女性天生温柔”的叙事，形成无形的社会认同框架。

具体到父权叙事，它通常将男性定位为“默认”的主体，女性则被框定为辅助者。正如Heinesen（2025）指出的，父权社会从童年起就灌输“社会叙事以男性为中心”的观念：男孩的冒失被视作“刚烈天性”，女孩的类似行为则往往被过度严厉解读。这种叙事模式配合价值观传递，使得男性感觉理所当然拥有更多自由和特权，而女性若不顺从则被贴上“不正常”标签。此外，一些研究强调，父权意识形态往往自称“仁慈”。有论者将其称为“仁慈的父权制”（benevolent patriarchy），指其表面上宣称为了“大家都好”，实则将女性的价值局限于对男性需求的满足。这类叙事通过将男女角色塑造为“天生的”阶层，进一步掩盖了性别不平等的权力基础。

三、机制分析

统一叙事作为操控手段的机制可从多个层面解析。首先，从认同建构角度看，叙事为个体提供了自我定位的“故事线”。我们往往通过社会提供的故事来理解“我是谁、我应当做什么”。当父权叙事主导时，个人的性别认同便被预先框定：男性被教导要果断强硬，女性要温柔顺从。这一认同过程本质上是一种符号暴力：统治观念在日常交流中不断重复，个人不知不觉接受并内化这些规则。例如，Heinesen（2025）描述，母亲在家庭中往往被安排为男性自尊的维护者：她必须包容、安抚甚至掩盖儿子的过错，而一旦儿子行为失范，她首当其冲地承担责任。这样的双重要求并非来自明确法律，而是通过父权叙事在文化和家庭中的再生产，使得母亲自愿承担这种情感劳动。

其次，从权力技术角度看，故事结构具有隐蔽的说服力量。叙事通常通过情节铺垫和共情，使信息更易接受，而不是简单的命令或禁止。这样一来，即使规则本身对受众不利，也会因为被包装在“温暖动人的故事”里而被接受。例如，统治者常将针对公众的干预包装成“保护”“照顾”。一个典型模式是：先制造依赖，然后用“关心”的手段强化控制。某些研究指出，无论是个人关系还是社会体系，常见模式是：先破坏被控制者的自主（摧毁资源或自信），再以“唯一能帮助你的人”自居，最后将严格控制诠释为“出于关心”。在父权语境下，这意味着男性自诩为“家庭保护者”，通过限制女性行为来“照顾”她们，但实际上转移了对话和决策权。例如，Heinesen（2025）总结，父权社会中将女性“温柔”“服务他人”的特质拔高为美德，男性便可借此视女性为理所应当的服从者。这种叙事机制巧妙地将不对等的权力结构重新包装为“自然分工”，让被支配者难以觉察其压迫性。

第三，从信息控制和社会规训来看，统一叙事有助于建立和维持规范秩序。一旦某一叙事成为社会主流，就会通过教育、宗教、媒体等渠道持续传播，形成“默认的现实”。反对声音会被标记为偏激或不忠。例如，恰如Heinesen（2025）所述，当女性勇于挑战传统性别角色时，社会往往以“心理有问题”或“不合群”为理由贬损她们。更宏观地讲，在政治领域掌握话语权的精英，会将统一叙事作为权力稳固的工具。政策制定者通过故事叙事来塑造民众对政策的理解，将异见者描绘为“不安全分子”或“不感恩的人”。正如Pai（2024）观察到的，当今各国在信息时代展开“叙事统治”的竞赛，通过控制传播内容来影响民众思想，实现政治目标。简而言之，通过掌控主流叙事，统治者将公共话语空间变成维护自身利益的软性权力场。

四、案例解析

1、父母与子女：以“为你好”粉饰的操控

插图中描述了一位母亲对孩子施加管教的场景——尽管口号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但母亲的行为却像是要将孩子按自己的意愿“捏塑”成形。这生动地呈现了家庭关系中“为你好”逻辑的极端形式：在父权框架下，家长常以“我都为了你”相要挟，却实际上剥夺了孩子的选择权。如新闻报道指出，有的母亲虽然“想了解孩子的一切情况，从方方面面给他保护”，却“不知道已经在无形中剥夺了孩子‘选择’的权利，进而激发了孩子的叛逆心理”。在这样的叙事中，“严管”被包装为“尽责”，让孩子难以说“不”。很多父母吹嘘“孩子要成才必须安排好每一步”，但研究指出，这样做往往适得其反：“许多父母……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希望将孩子的生活安排得毫厘不差，最终给与的却未必是孩子想要……或适合孩子的生活”。案例中，这种管控行为看似出于爱与责任，实则隐藏着对孩子人格的否定与对自身权威的固守。父母在宣称“护犊子”的同时，借助社会对家庭角色的共识强行限定了孩子的空间，使得亲子关系成了叙事规训的场域。

2、恋爱关系：美好故事中的锁链

在亲密关系中，父权叙事常通过“爱情”这一伪装手段来进行控制。一些女权主义者指出，当代浪漫爱情观本质上是一种父权设计：它承诺“他会爱护和保护你”，却往往变成无形的牢笼。如Rubyfruit2（2013）所言，浪漫爱情是将女性牢牢禁锢在“世俗的幸福彼岸”之上，让她们相信只有一位男性伴侣才能完成她们的人生，这种信念驱使许多女性纵容自身受到不平等对待。具体到日常生活，当女性在恋爱中提出自主或平等时，男方及周围环境经常会贴标签、扣帽子：女性被说成“太情绪化”“不理智”，或者“毁坏关系的坏人”。例如，施虐者可能会在殴打后制造表面关怀的甜言蜜语，令受害者自我怀疑——这正如控制循环中所描述的那样，“当受害者拒绝虚假的善意时，他们被贴上‘不知感恩’的标签”。浪漫叙事还常常通过文化产品加以强化，如电影里逆来顺受的妻子或被“驯服”的反叛者形象，这些故事用好莱坞式的“皆大欢喜”情节掩盖了对女性自由的侵蚀。在这些案例中，恋爱关系中的控制披上了“关心”的外衣，一些话语如“我只是为你好”“你都是我一个人尽心尽力抚养的”等成为维护权力的护符，使得受控者很难直面压迫本质。

五、公众叙事与社会控权

在公共领域，统一叙事体现在国家、宗教或主流媒体塑造的“大故事”中。这些叙事常用“集体利益”“民族前途”等宏大旗号来调动大众情感，却可能掩盖对权力者不利的信息。例如，政府在推行某些限制性政策时，常宣称此举“是为了人民安全”或“为了社会和谐”，从而让质疑者显得“不爱国”或“搞破坏”。这一手法在历史上司空见惯：殖民主义者通过传播“文明使命”论，先摧毁被殖民地的传统结构，接着以“援助”和“救赎”的面目出现，把反抗者污名化为“不知恩义”或“野蛮”。Pai（2024）的研究指出，如今各国正展开一场“持续的全球竞赛”，在信息领域竞争对手掌控叙事话语，以影响公众思维。无论是在维护某种意识形态还是对付社会运动，控制叙事都具有重要作用。当官方叙事成为唯一合法的视角时，任何不同于主流的故事都会被排斥出公共讨论。由此可见，公共叙事中的“统一性”实质是通过限制话语多样性来巩固权力——这种控制往往披着关怀与稳定的伪装，侵蚀了公民的认知自主。

六、批判讨论

针对统一叙事的批判往往集中在揭露其压迫性与反身性上。女性主义者和社会批评家主张多元叙事，以打破单一的权力叙事框架。正如Bietti等（2020）所说，讲故事也可以成为群体共同构建身份的手段，当妇女或边缘群体采用自己的叙事讲述经历时，就有可能重塑集体记忆和价值观。例如，近年来南亚一些女性通过疗愈文化创作、线上社区和社会运动（如 #UnlearnDesiCulture）等方式，试图从“别人眼中的模样”中解放出来，重新赋予自身价值。在中国社会，也有一些女性主义者利用文学、电影等艺术形式来反思父权故事的叙事构造，比如以文学形式重写传统故事，让女性主角不再受困于“贤良淑德”的框架。这些反叙事的尝试可以视为对主导话语的抵抗，它们挑战了“男性中心话语”的统治地位，提供了新的想象空间。然而，统一叙事的力量依然巨大：正如Pai（2024）所提醒，信息环境不平等导致认知自主受到威胁，反叙事往往需要更加坚韧的行动才能发声。总体而言，批判视角认为，只有揭露父权敷衍关怀背后的实质，建立社会中的多声部对话，才能削弱“关心”叙事中的控制效应。

七、结论

统归而言，“统一叙事”作为操控手段的核心在于其双重角色：它一方面构建了社会秩序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又巧妙地将权力结构伪装成自然而然的安排。在父权论述的语境中，男性主导的价值观通过故事得以自然化，女性则被告知服从是出于关心与传统的“必然”。从家庭到国家层面，这类叙事通过塑造身份、诱导依附与蒙蔽批判，达到了常规权力手段难以完成的控制效果。本文通过分析叙事塑造认同的机制和多个实际案例，展示了父权统一叙事如何在关怀的外衣下转移了权力，并对女性独立产生制约作用。要打破这一桎梏，需要我们重新审视并质疑那些隐藏在“关心之名”下的故事，推动多元叙事的出现，使被压迫者获得发声的空间和行动的自主。

参考文献

A. L. (2025, April 10). Control Disguised as Care: The Pattern of Sabotage, Dependency, and Manipulation. Medium.

Bietti, L. M., Tilston, O., & Bangerter, R. (2020). Storytelling as adaptive collective sensemaking. Topics in Cognitive Science.

Heinesen, E. B. (2025, October 4). How patriarchy shapes us all. .

Pai, N. (2024, February 1). Narrative Dominance, Information Warfare and the Freedom to Think. Centre for International Governance Innovation.

Rubyfruit2. (2013, February 2). Romantic Love: A Patriarchal Ploy. Sisterhood is Powerful.

Safrinejad, S. (2025, August 21). “Log kya kahenge”: The South Asian Obsession with Public Approval. DESIblitz.

Sonntag, K. K. (2025, March 8). Original Wound. Wayfare Magazine.

上官云. (2019, 11月12日). 亲子关系中最大的伤害，就是父母说“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