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田国男论|罗曼司与变革者
罗曼司与变革者 ロマンスと変革者
将柳田国男的学问轻易与妖怪、怪异、怪谈联系起来,其实总让人感到违和。若是被那些 “把柳田塑造成乖僻角色,让他在漫画里肆意登场” 的人指责 “轮不到你说”,我确实无言以对。不过,在我论述柳田的著作之一《怪谈前后》中,我曾试图论证:日俄战争期间,众多日本人同时经历了身边人的死亡,而明治时期的理性主义也显现出些许破绽;在此背景下,平民之间流传着如今所谓的 “都市传说”,另一方面,文人阶层则热衷于百物语<1>之类的故事与怪谈,形成了一个 “怪谈时代”。身处这一漩涡中的柳田,固然出版了《远野物语》,但这部作品实则是他以自身方式实践自然主义、记录 “第二自然”(历史、社会与习俗)的成果。花袋(田山花袋)所倡导的自然主义,即将观察对象转向自身及身边女学生的 “内面”;与之相对,我认为柳田的做法是:他目睹了一位名叫佐佐木喜善、有志成为文学家的青年 —— 平日里说话口吃且带口音,根本听不懂在说什么 —— 但一说起 “鬼怪故事” 便判若两人,于是通过观察并记录这位青年讲述的民间故事,以自然主义的方式描绘了故事背后远野地区的民俗空间。正因如此,柳田在《远野物语》的序言中写道,他将喜善讲述的内容 “不加增减”“如实感受” 地记录了下来。关于这一段文字,甚至有人提出了 “犯罪声明说”,认为 “不加增减” 仅是 “不刻意手下留情” 之意,而 “如实感受” 并非 “如实听闻”,实则是承认自己 “修改” 了喜善的讲述;但 “不加增减” 的表述,在《格林童话集》及赫恩(小泉八云)的《怪谈》中也能找到语义相近的说法,属于民俗学记录的常用套话。“如实感受” 则是柳田周边的文学圈子(包括花袋、国木田独步、岛崎藤村等人)内部用来指代 “自然主义” 的专属表述,仅凭这一句话,反而能窥见《远野物语》的创作实则是对花袋式自然主义作品《蒲团》的一种抗议<2>。因此,柳田始终称《远野物语》是 “文学”,即柳田式自然主义的实践;但其中蕴含的、能被花袋等人理解的讽刺意味,如今已无人能懂。而当人们在遗忘了这样的语境后再接触《远野物语》,便会被书中充斥的神隐、迷途之家、山人等引人入胜的片段所吸引,沉醉其中。
1 百物语(ひゃくものがたり)是日本传统的怪谈会之一。点100支蜡烛,说完一个怪谈吹熄一支蜡烛,直到说完100个怪谈,蜡烛全部吹熄之时,妖怪就会出现。(本文注解均为译注)2 谈论花袋的《蒲团》的一篇重要文章,是柄谷行人的《所谓自白制度》,这是《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的一章(事实上,花袋对于私小说影响之巨,讨论者众多,力所不逮无法一一枚举)。
柳田本想成为习俗的观察者,读者却被其中的神秘与怪异所吸引 —— 这既是柳田的不幸,实则也是柳田自身存在的矛盾。一方面,柳田致力于经世济民,可说是一位社会政策论者,在大正民主时期,他积极主张实现普选。他认为,自己所践行的 “观察社会与习俗” 的柳田式自然主义,并非柳田个人或民俗学者的特权,而是生活在这个国家近代社会中的人所共有的一种能力;他希望培养这样的人:运用这种能力观察眼前的社会、探讨问题,并以自身力量加以纠正。而选举,便是他眼中实现这一目标的工具之一。若能深入解读柳田工作背后的内核,便能看到他兼具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色彩的形象。
然而另一方面,柳田在那部让无数人着迷的山人论著作《山之人生》(许多人正是因这部作品立志成为民俗学者)中,“坦白” 自己是 “易遭神隐体质” 的孩子;他还描绘了幼年时曾想逃到 “神户的叔母”—— 这位假想中的母亲身边的记忆。读者难免会被这样的场景打动:年幼的柳田因母亲有了弟弟后不再关注自己,便赌气在黄昏时分朝着假想中叔母所在的方向走去。更有甚者,柳田似乎还暗示,“易遭神隐的体质” 是曾隐居山中、命运悲惨的先住民 “山人” 血脉的残留。他梦想中的逃离之地,从 “神户”(如同 “广岛” 在濑户内海一带是指代 “死者之国” 的隐语一般,对少年柳田而言,“神户” 或许也是 “非现实的远方” 的象征),逐渐转变为山人居住的 “深山” 与 “隐秘村落”,最终又一跃转向大海彼岸、遥远南方的 “日本人起源之地”。这样的柳田,沉醉于这种虚构的异乡,时而险些遭遇 “神隐”,仿佛被某种力量拖拽,在现实世界中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 这样的柳田,与此前那位社会变革者形象截然不同。对于像这样、过度地梦想着“不是此处的某个地方”的柳田的态度,田山花袋似乎总是想说,罗曼司过了头(请参照《一个空想》(「一つの空想」)),存在着那样的作为浪漫主义者的柳田和想要成为社会变革者的柳田,他所写的东西,是在那两个极端之间来来去去,或者是在一本书之中浑然一体地存在着。因此,若能时刻念及柳田的这两重形象,对他的作品逐一辨析,便会发现:那些被认为 “晦涩难懂”“没有结论” 的柳田文字,实则非常易懂。大体而言,“幻想非现实远方” 的柳田,其论述本就没有 “结论”;而作为社会变革者的柳田,却有着严肃甚至略显枯燥的 “结论”。对期待从中看到神秘与怪异的人们来说,柳田那些 “这个国家若不培养能独立思考的个体、不构建由这样的个体组成的社会,便会走向灭亡” 的一贯论调 —— 在我听来仅此而已 —— 实在是枯燥的 “结论”,因而常常被忽略。
像我这样的人,会将 “怪异” 题材归为漫画或小说,将 “社会议题” 归为低调的实践,加以区分对待;但柳田却因深层缘由,不得不禁止自己将文学作为浪漫主义的工具。这一深层缘由,便是柳田个人经历中被称作 “诗歌的诀别”(「歌のわかれ」)的事件(关于这一点,我已在由我原作的漫画《恋爱的民俗学者》中有所描绘)。柳田主动舍弃了 “沉溺于歌颂非现实远方的诗人柳田”,转型为在明治国家体制下致力于社会改良的农政学者。然而,本应被封存的 “罗曼司”,却时常在他的学问与行动中喷发。而田山花袋 —— 这位柳田一生中独一无二、如同孽缘般的挚友 —— 深知其中所有缘由,还写下了如本书收录的《一个空想》这样,带着几分怜爱加以讽刺的小说。
正因如此,柳田围绕 “神隐” 与 “隐秘村落”(「隠れ里」)所写的文字,也兼具 “浪漫主义者柳田” 与 “社会变革者柳田” 这两重侧面。本书作为文集,便是希望能让读者看清这种 “双重性” 而编纂的。
首先,在序言部分,我将《作之丞与未来》(「作之丞と未来」)一文置于开篇。该文通过 “一名男子遭天狗神隐,即便在未来重生,也未能拥有洞察历史的眼光” 这一片段,对战前民俗学与历史学 “未能成为预见国家灭亡的学问” 进行了自我批判。但另一方面,这篇文章的结尾,却回忆起战时一位名叫冈田建文的怪人:他曾随意造访柳田家中,像当年的佐佐木喜善一样讲述诡异的怪异故事,取悦柳田,且是唯一一位预言了日本灭亡的人。冈田在东京大空袭中消失,这一段回忆堪称一则 “怪谈”—— 讲述了一个在历史悲剧中 “遭神隐” 的人。
第一部分以 “易遭神隐的体质” 为题,收录了与神隐相关的文字。其中,像《山之人生》及《妖怪讲义》收录的《幻觉的实验》等,涉及柳田神隐体验的片段,因在角川索菲亚文库的其他书籍中也能读到,故替换为晚年回忆录《故乡七十年》中讲述相同片段的文字。除 “神隐” 体验外,本文集还收录了关于柳田两次 “闭门不出” 经历(毕竟他当时根本不去上学,只在仓库里读书度日)的文字,以及他对 “杀子绘马”<3> 产生反应的片段。我希望通过这些内容,让读者理解:柳田自幼便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安稳的位置,与世界的联系始终不稳定。在柳田心中,始终隐藏着这样一个孩子:时而闭门不出,时而险些遭神隐,还会因看到 “减丁绘马” 而不安地想 “若自己也被‘减丁’了该怎么办”。希望读者能在这样的语境下,阅读《沓挂的信仰》(文中提及对迷路者许愿的描述)与《山庄太夫考》(探讨作为 “抓人故事” 的山庄太夫传说)。
3 在五边形木牌上绘制图案的奉纳物,“杀子绘马”(子殺しの絵馬)一般讳作“还子绘马”(子返しの絵馬)或者間引き絵馬。所谓“杀子”指江户时期天灾荒,有农人以各种方式杀死无力供养的幼婴,并非个案。杀子绘马,乃是用来谴责这样的风气。
柳田作为 “与世界联系不稳定的孩子”,其自我意识中虽充斥着 “遭遇神隐或被抓走” 的幻想,但他的研究却进一步延伸到民俗社会中 “孩子的成长仪式”—— 探讨 “在民俗社会中,本就生命脆弱的孩子,如何从家人与村民那里获得作为‘人’的‘生存权’(柳田用如此夸张的表述,其问题意识可见一斑)的认可”;此外,虽未收录于本书,但他还写过一系列关于弃婴与养子命运的短文。也就是说,“神隐论” 最终还是转化为了具有社会关怀的柳田的问题意识。
第二部分关于 “隐秘村落” 的研究,希望读者能从中看到 “隐秘村落论” 如何逐步融入柳田的国文学传说研究。“隐秘村落论” 本应指向他晚年著作《海上之路》—— 在该书中,柳田将 “非现实的远方” 寄托于大海彼岸 —— 但相关内容已交由该书呈现,故本文集未再收录。
此外,柳田的 “神隐论”—— 即围绕孩子生存问题的危机意识 —— 在昭和初期,转化为对 “母子一同自杀” 这一社会现象的敏感回应。作为社会变革者的柳田认为,必须改变 “母亲与孩子孤立无援、不得不选择母子一同自杀” 的社会现状。基于此,本书在序言与终章部分收录了体现 “社会关怀柳田” 的文字,整体形成了 “以浪漫主义的神隐论、隐秘村落论为核心,前后辅以社会关怀文字” 的结构。
在卷末资料部分,我收录了若干颇合我个人趣味的文字:包括可视为柳田《远野物语》隐秘续篇的《广远野谭》;田山花袋一如既往描绘柳田 “沉迷罗曼司” 模样的小说集片段《一个空想》;将佐佐木喜善介绍给柳田的水野叶舟,以喜善为原型创作的《北国之人》;佐佐木喜善根据本书亦收录的《远野物语》第八则《萨木托的老妇人》的原型故事改编的小说《馆之家》;以及折口信夫为抒发 “获得《远野物语》时的自身感受” 而创作的诗歌《远野物语》。若读者细细品读便会发现,这些由柳田及 “依托柳田与《远野物语》的人们” 所编织的故事,仿佛都是柳田神隐故事的变奏。在《广远野谭》中,柳田替佐佐木喜善描绘了 “喜善为女儿的离世,通过梦见与远野民间故事一脉相承的梦境来自我宽慰” 的模样,柳田为了佐佐木喜善的女儿,“解禁” 了自己浪漫主义文学的才华,令人动容。《北国之人》结尾处,那位疑似喜善的人物突然从都市消失,仿佛遭了神隐;而折口信夫在骏河台路边摊的旧书店里,以五钱买下《远野物语》的模样,看上去也宛如误入了 “迷途之家”。在柳田这一人物的 “磁场” 中,无论人们讲述什么,最终都会变成浪漫主义的神隐或迷途之家的故事 —— 这不禁让人再次感受到,柳田身上散发的 “罗曼司” 气息,何等之强烈。
大塚英志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