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者的语言,忘记自己的母亲:读《Nervous Conditions》
这本书很令我触动,因为我阅读了很多西方女性写的女性主义小说,总觉得它们非常单薄——它们往往预设了一种单一的性别压迫逻辑,而忽略了种族、文化、语言等多重权力的交织。

而Tsitsi Dangarembga的《Nervous Conditions》却让我在遥远的非洲故事里,看到了与中国少数民族女性经验的惊人相似性。这本书不仅揭示了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更尖锐地展现了“双重殖民”的困境:女性若想逃离本土父权,就必须接受另一种文化(西方或汉文化)的规训,而这种“解放”本身又成为新的暴力。
这种跨越地域的强烈共鸣,印证了后殖民女性主义斗争的共同性。我能够与一部文化背景迥异的小说产生如此强烈的认同感,本身就突显了文学的力量——它能够清晰地表达被边缘化群体在压迫与反抗中的共通人类经验 。
双重殖民:父权与“文明化”的合谋
“双重殖民”(double colonization)是《Nervous Conditions》中女性经验的核心概念:女性同时遭受本土父权结构与西方殖民势力的双重压迫。小说精确揭示了非洲女性的困境:前方是白人殖民者,后方是本土父权。要逃离父权,就必须接受西方的“文明”——而这本身又构成了另一重殖民。
主人公Tambu的成长轨迹正是这一矛盾的缩影。她必须通过“自我西化”(如接受英语教育、内化基督教价值观)来摆脱农村的性别桎梏,然而这条“出路”也同时加剧了文化的自我异化。她在教会学校中学习语言的同时,也被灌输了“非洲文化落后”的价值判断。她的“成功”建构在一种内在的断裂之上:只有鄙视母亲的“无知”,她才能被视作“文明”的一员。
我的家乡和家庭中普遍存在重男轻女,教育是女性唯一的出路。但与此同时,教育也是汉化的工具——学校禁止使用方言,普通话被视为“文明”的象征。正如在非洲,英语象征着殖民者眼中的“现代”与“进步”。
我和女主角Tambu的共鸣,恰恰揭示了教育作为双刃剑的深层悖论——既是逃离父权压迫的阶梯,又是文化殖民的工具。这本书深刻揭露了弱势文化体系下女性所面临的“不可能的选择”:留在传统中会被父权吞噬,而走向教育则意味着接受另一种形式的异化。
语言的殖民暴力:文化自卑的内化
在《Nervous Conditions》中,英语作为殖民语言,潜移默化地重塑着个体对自我和他者的认知——英语意味着进步、理性、文明,而本土语言则被关联为落后、混乱、原始。
我自己的成长过程,也深受类似的语言殖民影响。小时候,我总觉得家乡贫穷闭塞,方言粗鄙不堪。于是,在学校里学会了普通话之后,我下意识地减少使用方言,甚至有些抗拒承认自己的语言背景。我小时候一直为我的普通话说得比大多数人标准而感到自豪,有时候被别人问是不是外地人时,甚至还觉得有点小骄傲,因为别人没有把我和这个贫穷的地方联系起来。
这种心态与小说中Tambu和她的表姐Nyasha的语言经验惊人相似。Tambu起初对教会学校充满向往,希望能“变成他们那样的人”;哥哥Nhamo和堂姐Nyasha在接受西式教育后也表现出对母语绍纳语Shona的轻视和对英语的依附。
我的这份“骄傲”,背后其实是对“贫穷的地方”的切割欲望,是一种想要与“边缘性”撇清关系的焦虑。这是一种带有自我否定意味的“自我殖民”,与Tambu早期对“英国性(Englishness)”的向往、对本族文化的羞耻如出一辙。
这种对殖民语言的“初始自豪感”,其实是一种被制造出来的文化羞耻感的反面——我们因能说主流语言而自豪,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鄙视了母语和与母语相关的文化背景。
语言暴力的最深刻伤害,在于它让我们主动否定自己的出身。我曾经为被误认为是"外地人"而窃喜,因为这证明我看起来"不像本地人"。这种心态背后,是对生养我的土地和文化的彻底否定。小说中堂姐Nyasha对非洲传统的激烈排斥——她称传统服饰为"野蛮人的装扮"——正是这种自我憎恨的极端表现。当一种语言被塑造成通往"文明"的唯一钥匙时,说其他语言的人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选择:要么放弃自己的语言,要么被划入"未开化"的范畴。
普通话教育与小说中的英语教育一样,在结构上建立了一种“文明vs野蛮”的二元对立,通过禁止、压制本土语言,使少数群体逐渐接受“文化自卑”作为自身身份的一部分。语言被赋予社会等级属性,掌握主流语言的人被认为更聪明、更现代、更有前途,而继续使用本地语言的人则被贴上“落后”“土气”的标签。
Homi Bhabha所提出的“殖民者拟态(colonial mimicry)”正好解释了这种心理机制:被殖民者试图通过模仿殖民者的语言、行为、价值观获得认可。但这种模仿从不完整,也不被真正接纳,最终只会导向一种“矛盾情感”(ambivalence):一种既渴望融入又深感疏离,最终被困在两种文化之间,无所适从的“精神上的无家可归”。
母亲与母语的失权:家庭内部的语言政治
语言的殖民暴力不仅在公共领域制造等级制度,也在最私密的家庭空间重塑权力关系。在家庭内部,这种暴力最常通过亲密关系得以强化,尤其体现在对母亲的态度上。
小说中Tambu的母亲因为英语不好而显得"愚昧”,而在我的成长经历中,我的母亲则因为普通话不标准而被认为"没文化"——这种评价不仅来自父权和殖民者,更来自他们最亲近的家人,包括最终接受英语/普通话教育的女儿。
语言等级的建立,往往在家庭内部得到特权男性的“默认支持”。小说中,Tambu的叔叔Babamukuru作为本土精英,是英语教育最坚定的推动者;在我的家庭中,我则曾与同样讲一口流利普通话的父亲一起,轻视母亲蹩脚的发音——仿佛她的语言能力象征着某种“失败”。我们在不自觉地重复殖民者灌输的价值判断:母亲的方言=落后,父亲的普通话/英语=文明与进步。
这一切暴露出父权制如何借助语言殖民的逻辑分化女性群体。家庭内部的语言政治,成为殖民暴力得以代际传递的隐秘通道。当Tambu或我嘲笑母亲的“蹩脚”英语或普通话时,我们不仅在伤害她,也在否定自己文化根源的一部分。
断裂的母语:文化传承的失落与代际鸿沟
这种家庭内部的语言政治,也逐渐切断了子女理解母亲世界的通道。语言不再只是沟通的工具,而成为一道代际的鸿沟,象征着文化的断裂与情感的疏离。
在《Nervous Conditions》中,叔叔Babamukuru的孩子Nyasha和Chido在英国生活一段时间后便失去了流利的绍纳语能力,Tambu的哥哥Nhamo在教会学校接受教育后"忘记"了绍纳语。这对于母亲Ma'Shingayi而言是锥心的痛苦:只会说方言的她无法再与儿子进行有效沟通,只能眼睁睁看着殖民教育系统夺走她的孩子。这种恐惧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将侄女Nyasha的精神疾病归咎于"英国性",并极力反对女儿Tambu去教会学校——她宁愿女儿保持"无知",也不愿失去又一个孩子。
这种断裂在我的个人经历中同样发生。我在12岁时离开家,前往外地寄宿学校,从此进入一个24小时讲普通话的环境。我的方言水平永远定格在了12岁,从那之后逐渐退化,最终几乎无法用它与母亲进行任何深度对话,也陷入情感表达的贫困化,让我们的情感连接永远处于"翻译不足"的状态。
母女之间的情感不再通过语言自然流动,而需要翻译、解释,甚至沉默替代。这种沉默并非来自缺乏爱,而是源于语言殖民带来的结构性割裂:子女在向“主流”迈进的过程中,不得不背弃了原本承载亲密关系的语言,也间接背弃了母亲。
觉醒与抵抗:解构同化的殖民本质
随着年龄增长和经验积累,我才逐渐意识到,那些看似“进步”的语言教育,其实是一种以同化为目的的文化殖民。它要求我们切断与母语、母亲、母文化的联系,转而拥抱一种与自身经验无关的语言与价值体系。
在《Nervous Conditions》中,Nyasha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她提醒Tambu警惕“同化”的代价——那是对“你是谁,你曾是什么,以及你为何成为那样”的遗忘。小说结尾,Tambu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急切地离开家,投向教会学校和“英国性”的怀抱,开始走上一条“漫长而痛苦”的觉醒之路,这与我后来重新理解母亲方言与文化价值的过程如出一辙。
小说的深刻之处在于揭示了语言与教育的双重属性:英语教育既可能播下“自由”的种子,也埋藏着文化异化的风险,英语的霸权地位不断侵蚀被殖民者的文化认同。当我们为标准语言感到骄傲、以方言为耻时,殖民逻辑就已经在体内生根。而真正的觉醒,正是从识破并拆解这套逻辑开始的。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