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大多数(十)
几年过去,他还没结婚。
父母渐渐急了起来。
最开始只是委婉地提一句:“你也不小了,可以考虑考虑了。”
起初他只是答:“还没遇到合适的。”
后来,表哥表姐、堂哥堂姐陆续也发来消息,语气里多半是关心,但话题总绕不开他的婚事。
他也都只是淡淡回一句:“还没遇到合适的。”
父母顺着他的回话劝几句,渐渐话里话外流露出更多担忧。
一次吃饭,母亲低声跟父亲念叨:“浩儿这个性格,太内向,靠他自己,怕是找不到对象。”
再后来,母亲索性开了口:“浩儿,你奶奶走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到你成家。我们不是催你,真的不是……你自己没遇上合适的也没事,妈这里有个老朋友的女儿,人挺好,工作稳定,人也实在……”
他没抬头,只低着头扒饭。
吃到一半,他放下筷子,拿餐巾擦了擦嘴角,声音不重不轻:“听你们安排吧。”
母亲听到这话,像终于松了口气,脸上舒展开来,笑着拍了拍他的手:“那就做数,我去联系了,别拖了,年纪也不小了。
相亲那天,天很热。
深圳的春天像跳过了春天,直接撞进了盛夏。
他们约在一家路边的咖啡馆,玻璃门贴着醒目的促销广告。她提前五分钟进门,白衬衫,牛仔裤,头发扎得干净利落。
一眼就看见他,径直走过来。
“陈浩?”
她开口。
他站起来,点了点头。
她坐下,先把包挂在椅背上,又低头理了理耳机线,说:“我妈说你挺内向的,我说,那就我多说点。”
他“嗯”了一声。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但直接,笑了笑:“我妈还说你是老师,说‘老师踏实’——我说,我又不是来招老师的。”
顿了顿,她继续问:“你喜欢当老师吗?”
“还算吧。”
他声音不大。
她点了点头:“我妈说你毕业就一直在当老师,挺稳定的。”
又补了一句:“我也不太喜欢总换来换去的。”
他扫了二维码,点开菜单,手机亮光在他指尖晃了一下。
他把手机稍微往她那边递了递,低声问:“你想喝什么?”
她扫了一眼屏幕,说:“我不太喝咖啡,帮我点个柠檬水可以吗?”
“可以。”
她说完,又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你谈过恋爱吗?”
他怔了一下,摇头:“大学……没有。”
“我谈过。”她说,“两次,都没成。”
他没接话。
她也没在意,接着说:“我妈说你人挺靠谱的,适合结婚。我没意见。我也不太喜欢吵吵闹闹的。”
他嗯了一声。
“你不是很爱说话吧?”
“还好。”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你不会是被家里逼来的吧?”
他没笑,只看着桌子:“也不是……就是想试试。”
她点点头:“行,我也一样。”
他们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大多是她在说。他听着。
她说她不怎么爱看书,周末会做点家务,能吃辣,睡觉会打呼噜……不过不严重。
脾气有点急,不太能忍沉默。吵架的话,我不喜欢冷战——有事你得说,别老闷着。
“但你放心,我不摔东西,也不骂人。”她说完,低头又喝了口水,“不过如果你老是一个字不吭,我可能会疯。”
他盯着水里的几片柠檬片,轻轻笑了一下:“我尽量。”
他们后来又见了几次,地点都是她选的。
他不反对,也没提出意见。她说去哪,他就到;她说话,他就听。
有一次,她突然问:“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客气?”
他没说话,只轻轻笑了笑。
她盯着他两秒,又自顾自说了句:“算了,我认了。我就喜欢你这种‘不作’的。”
他点了点头:“你说了算。”
那天是个周六,他们约在商场楼上的奶茶店。电梯出来,她走在前头,忽然停住脚步,低头说:“等一下,我鞋带松了。”
陈浩下意识蹲下去,想帮她系鞋带。
她明显一怔,脚往后一缩,语气不重,却清清楚楚:“不用。”
停顿了一秒,又补了一句:“你不是服务员。”
他说:“没事,我来。”
她看了他一眼,也蹲下身,自己系好。抬头时淡淡地说:“别这样。”
他还站着,手悬在半空,最后收了回来,垂到裤缝边:“不好意思。”
她站起来,拍拍膝盖:“你也不是服务员,我自己手也没断。”
语气平静,但边界清晰。
两人继续往前走。陈浩的手垂着,有点不知道该往哪放。
她走了几步,像是察觉了,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是不喜欢你帮我,我就是不喜欢那种……不对等的样子。”
他点点头:“我明白。”
她又说:“你看起来像那种,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放太低的人。”
他没接,只低头看着自己鞋尖。
她补了一句:“跟我在一起不用这样,我又不是你上级。”
他“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她忽然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强势?”
他说:“不会。挺好的。”
她笑了一下:“那你也别太听话。我是讲理,但不是不讲你。”
几个月后,他们结了婚。
婚礼、装修、蜜月、婚后生活,大事小事几乎都由她操持。
就连性生活大多也是由她主动的,回家拜年、走亲戚的事也基本由她做主。
每当她说起要怎么安排,他很少发表意见,也从不反对。
别人偶尔打趣他怕老婆,他便只是淡淡笑着:“她比较有主见。”
他们申请了政府的人才补贴房,用的是他的名额。
婚礼那阵,他本想从简,办个饭局热热闹闹就好。
可父母坚持要在深圳办,说:“娶媳妇不能寒碜了人家。”
还从老家包了辆大巴,把亲戚一车一车拉了过来。
她有点犹豫,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那一场婚礼、加上婚房首付,几乎掏空了两个家庭多年攒下的钱。
剩下的贷款不重,却也够他们慢慢还到天光亮。
不久后,妻子生了个女儿。
小女孩很乖,不爱哭,睡觉也安稳。
偶尔他下班早,会抱着她坐在阳台,看着对面小区的树发呆。
那几年日子平平静静,没出过什么大事。
妻子忙她的工作,他忙学校,两边父母轮流帮着带孩子,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二胎政策放开那年,父母又提起:“再生一个吧,孩子有伴,也别像你小时候那么孤单。”
他点了点头,过了两秒,说了句:“嗯。”
那天刷完碗,他站在厨房门口,望着关着的阳台门,站了很久。
水壶烧开了,哔哔哔响着,他也没动。
客厅灯没开,电视开着,小女孩躺在地毯上,头埋进抱枕,动画片的光在她脸上一闪一闪。
他在沙发边坐下,没立刻开口。
过了几秒,他试着轻声说了一句:“我妈今天提了下,说……咱家是不是太安静了点。”
妻子坐在对面,她正在看手机,听到这话,手指停了一下。
没抬头,她只说:“你妈想再要一个。”
他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她放下手机,看着他:“你想吗?”
“我就是听她说了,就随口……”他低声说。
她声音平静:“你没随口。你一般不提这些。”
他沉默。
客厅的光只来自电视,女儿没注意他们,大眼睛盯着屏幕,嘴巴微张,正看得出神。
妻子慢慢说:“我不想再生。”
她顿了一下,又道:“我不想把爱分开。”
“就一个,挺好。”
“她摔倒了,我能马上跑过去。她害怕,我有时间听她说完。她晚上做噩梦,不用和别人抢谁睡中间。她生病了,我们俩不会因为谁请假而吵一架。”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清晰的力道:
“我只想给她完整的爱。”
“我怕爱分了,谁都没拿到一整个。”
“自打我弟弟出生,我就渐渐明白:家里有些东西,是不够分的。新衣服先买给他,我只能等下次;他发脾气,爸妈就说:“你是姐姐,要让着他”;
有时候他只是哭一声,爸妈连原因都不问,就怪我没照顾好。。”
她看向陈浩,眼神很静:“我不想她也学会这些。”
“她不需要学会‘乖’、‘懂事’、‘让’,也不需要在三岁就知道爱是要靠让出来的。”
陈浩坐着没动。
他知道她不是生气,而是早就想好了,只等有人来提。
她看他一眼,轻声说:“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他们说什么是他们的愿望,不是我们的任务。”
说完,她起身,走去阳台,收起那些衣服。毛巾、小裙子、小袜子,一件件叠好。
风吹进来,电视还在响,女儿笑了一下,没抬头。
那次之后,在无人提这件事。
那年冬天,疫情又起了一轮。
社区的喇叭反复广播:“为了您和家人的安全,请尽快前往指定地点接种疫苗。”
电视里滚动专家访谈,朋友圈接种截图配着“群体免疫”“为他人负责”的字样。
他刷过去,像滑过一阵风。
学校发来通知,单位开始统计未接种人员名单。
教导主任找他谈话,笑着说道:“陈老师,这事您得尽快安排一下。我们这边压力也挺大。”
旁边同事也笑着补充:“其实理解大家的顾虑,现在也不强制,但毕竟是为了大环境嘛。您也是老师,肯定明白。”
他点头:“嗯,我知道了。”
第二天早自习,年级组发下《未接种说明书》。
填表人一栏已印好他的名字,只剩“本人承诺后果自负”那格空着。
他提笔,墨汁在格子里晕开一圈,像污了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晚上,他带着妻子和女儿去一家川菜馆。
排队时,服务员举起扫码牌:“健康码、行程码,再看一下疫苗接种记录。”
他扫完前两个,手机在第三个页面停住,问:“一定要吗?”
服务员依旧微笑:“不一定,但最好有。没打的话去社区预约很方便,还送礼盒呢。”
话音一落,后面几个人的目光顺着服务员的话落到他手上的手机,再落到他脸上。
妻子低声提醒:“先扫吧,别耽误大家。”
他感觉到女儿的手正悄悄收紧自己的衣角——孩子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些视线。
他抬头看空荡荡的餐厅一眼,又低头把手机塞回口袋,对妻子说:“换一家吧,别排队了。”
妻子愣了半秒,抿了抿嘴没出声,只摸了摸孩子的后背示意跟上。
女儿抬头问:“我们不能吃这个了?”
他揉了揉她的发旋,轻声道:“不是不能,只是想吃别的。”
他们转身离开时,身后排队的人自动向前挪了一步,队伍缝隙迅速合上,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吃完回家的路上,他顺手在小超市给女儿买了点零食。
走到小区门口,刚装上的闸机亮着红光,保安抬手拦住:“麻烦扫一下。”
他拿出手机,二维码弹出红框:“未接种记录。”
保安扫了一眼,说:“这个不行。要么现在去社区填张免责说明,要么回头补资料。”
他说:“我回头弄。”
保安摇了摇头:“得现在。不然系统一直红着,过不去。”
他站在那儿没动,像是要争辩,又像只是站累了。
女儿站在一旁,他下意识牵着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孩子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这才松了松手。
最终,他转身走到门口的石墩边坐下。
妻子站在一旁,叹了口气:“学校那边催了好几次,说你那份同意书还没签。”
她顿了顿,语气不重,却清晰:“我明天上午约了时间,咱们别拖了。他没回应,零食袋还攥在手里,勒出的红痕慢慢褪去。
门禁滴滴响着,有人刷码进出,风掀起他衣角,又慢慢落下。
他没有抬头,只盯着小区深处那盏楼道灯。
他不是在等谁来开门,他只是想等这一阵风过去。
次日,天还没亮,他就醒了。
他坐在沙发上,猫卧在窗台,尾巴一下一下扫着玻璃,窗外一片灰蓝。他坐了一会儿,听见孩子房门打开,回头叫了一声:“宝贝,过来一下。”
女儿穿着小睡衣,揉着眼睛走出来:“干嘛呀?”
他拍了拍沙发:“来,坐这儿。”
她走过来,坐下,脚还搭着拖鞋。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发空,又慢慢聚焦。
“你今天想不想去打针?”他像是在随口问,“就像问,今天想不想吃鸡蛋。”
“打什么针?”女孩歪着头问。
“疫苗。打了以后能去商场、能上学,不打的话,很多地方不让进。”
女孩想了想:“你们都打了吗?”
他点头:“嗯。妈妈准备打了。”
她看着他:“那你希望我打吗?”
猫不知什么时候跳下来,蹭过他的腿,又趴到沙发边。
他没有立刻答,只是伸手摸了摸猫背上的毛。猫纹丝不动,闭着眼打了个呵欠。
他像是被那股温热唤了一下,低声说:“你想打吗?”
女孩低头抠着指甲,小声说:“有点怕,不想打。”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他想说点别的,但话到嘴边,只剩一句:“那就不打。”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