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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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川大道站 | 西郊警局

醒来的时候,韩玥已经不在自己上铺了。沈然从床上坐起来,洗漱完出去找人,发现整条走廊都静悄悄的,正要给韩玥电话,她就刚好穿着灰色T恤和牛仔裤从走廊拐角出现。

「今天周日,去西郊兜兜风吧。」她看到沈然,远远朝她扬了扬下巴,「走吧,检查组这帮人才不会在周末上班。」


「昨天跟你说的503的事,早上有了消息。这个楼的户型原本顶层都是复式格局,只是现在爱住复式的人少了,为了出租方便,一般楼上楼下隔开来。程映桐那间503和603,是一起买下的,却也隔了开来。」

「我跟档案室的人打听了下,西郊之前发生过一件阁楼坠亡案,但因为嫌疑人是未成年人,所以案件并没有公开披露。程映桐的母亲王蔷,之前的房产就在西郊。」

韩玥神色如常,好像昨天夜晚的事统统没有发生,这只是她们一个普普通通的休息日,去西郊兜兜风。

「原来是回老家。」沈然把胳膊肘撑在车窗上,秋天白日里的风还不冷,连续三天的暴雨之后天气终于放晴,走在外面的人也格外多,她于是望着车水马龙出神,「不过西郊警局门口的那碗小馄饨,我确实也馋了。」


「20年前的事了,当时程映桐还是个小女孩,上初中,还是上高中?她继父试图猥亵她,她正当防卫将继父推下了楼梯,然后他失血过多死了,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已经救不了了。」蔡姐见到她们回来,脸上的笑停不下来,指挥警局的新人给她们买奶茶买豆腐脑,等正式开始说案件的时候,沈然已经吃得浑身暖洋洋地犯懒。不过今天有韩玥在,她也乐意不去独当一面。

「我们到的时候她跪在血泊里,双手压着她继父的胸脯,那个男人早就断气了。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在做心肺复苏。」

「没有人怀疑过,涉及谋杀之类的?」

「老实说,在内部有过这样的猜测。但法医检测过死亡时间,和她报案的时间没有大的出入。她对于案情的描述又没有破绽。而且,一开始案件的重点并不在这里。」

韩玥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程映桐是未成年人,当时我们肯定是尽量控制了信息流出的。但是她继父是美院老师,在业内还算小有名气,美术协会、高校、市里的高层,有很多人找我们给他的人品背书,说他不可能存在猥亵,要严查程映桐,我们的调查也一度受到舆论的干扰。」

「后来呢?」

「在他的办公室里找到一些磁盘,是他在浴室偷拍程映桐的视频,坐实了程映桐的证言,所以判了无罪释放。」

这是典型的动机论,沈然想,动机是对的不代表行为也是对的。

「偷拍?用什么?」

「针孔摄像头。我们在对应的位置找到了摄像头,那个女孩儿的话前后一致,也有一些淤伤、皮肤碎屑组织能证明她说的案发过程。这之后那些人都没了声息,可能也觉得丢人吧,所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最后庭审还挺顺利,她最后被判正当防卫,无罪释放。」

「那些视频,我能看看吗?」

「你来之前我就准备了一些了——是比较后期的带子,前期那些,还是别看了,总看得窝火。怎么,最近好像没听说有类似的案子?」

「倒也不是类似的,只是程映桐,她变成最近地铁坠亡案的目击者,又阴差阳错地有了些关联。」韩玥说得很慢,两只手握起来。沈然知道这是她在斟酌用词,又不想骗人时候的反应,「蔡姐,程映桐她在你的感觉里,是什么样的人?」

「程映桐啊……很坚强的一个小姑娘。当时出庭时很多人干扰,在庭外还有媒体提一些……非常过分的问题。她很坚定,把自己的证词非常清楚地重复了很多次,对于继父曾经猥亵她的经历也一点不躲避。有时候我能听出来她的声音在抖,但该说的话她一句也不会少说的。」蔡姐脸上流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听说她后面当了律师?我想她肯定是个好律师。」

「她是的。」韩玥笑着点头,「她现在很厉害,已经自己开律所了。」

「那个案子,最开始是你师父办的。他那时年轻,找到证据就把她移交检方送上法庭。但开庭的过程漫长,他看到她在庭上庭下都备受煎熬,所以——老邢才变成之后的老邢。」

韩玥点点头,「师父后来,给所有人都留一条路走。」


蔡姐让她们进了资料室,嘱咐声别的东西不能乱动,韩玥答她说不会给她添麻烦。于是机器吞入拷贝的录像带,画面开始自动播放。

摄像头被固定在一个高高的角落,刚好能看到整个浴室的全貌。是几十年前装修还算可以的老房子,没有淋浴房,而是在浴缸上拉个浴帘,浴缸边上放了一圈紫色红色的塑料瓶。

录像快进几分钟,程映桐闪进门来,锁上门,又把扫把横过来挡住门闩。她蹲进浴缸里,拉起浴帘,把沐浴露洗发液都堆在脚旁边,一件件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她蹲在那,背上一条蛇一样的脊椎若隐若现。然后水龙头打开,水汽很快弥漫起来,镜头逐渐模糊了,只能看到她黑色的发顶。等水汽散开的时候她已经裹好了浴巾,然后在浴巾的遮挡下把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从摄像头居高临下的位置隐约可见到她嶙峋的锁骨和肩胛骨。

接着她转过脸来,盯住离镜头不远的位置,然后盯住镜头。

沈然和镜头里的她对视,心里一惊。那是16岁的程映桐,顶着一张和现在一样寡淡的脸,脸上不带有一丝希冀,只有很深的绝望。

「她知道家里有摄像头?」沈然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她的眼神就掠过镜头,又盯向另一个角落,然后一寸一寸地在天花板上找过去。

「可能只是猜测。」韩玥抱着胳膊,眉头一直微微皱着,「她和你一样,是很敏锐的人。」

看了几卷带子都是如此,只是程映桐从身上脱下的衣服的厚度不一样,头发短了又长,以此可以判断时间的流逝。


最后一盘带子是程映桐的庭审片段的录影,因为年代久远,只能通过那片透过T恤也能看到的嶙峋背脊和那道平稳的声线来判断这人确实是苏谨。

「是,我继父罗之舟,曾经多次意图对我实施猥亵。」

「当事人是否能提供证据?」

「我没有直接证据可以提供。但他有一幅画叫做《浴中的裸女像》,画像中的人背后有一块银杏叶状的胎记,那是我的胎记。」


「当事人,请问你对你的母亲——证人王蔷所提供的,关于你和你继父不睦的传言有什么解释?」

「我母亲长期在外地做生意,并不了解家中发生的事情。」程映桐的语调依然冷静,「我继父,也是她的爱人。我不告诉她,无非是体谅她的心意。」

她转过头去,直视着检察官,「或许还有一件证据——我一直怀疑罗之舟在家中安了摄像头偷拍,可以对浴室和卧室进行检查,你们一定会找到的。」

「你不要脸,你这个婊子!」站在证人席上的女人变得歇斯底里,一只手指戳在空气中,指向程映桐的方向。

「请保持肃静。」

程映桐又转向证人席的方向,她还是没有太大的情绪,「妈妈,请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

最后是韩玥先伸出手按了暂停键,就到这里吧,她说。


两人出了警局,这天挂着初秋日里的暖阳,正是最适合外出的天气。她们从警局门口一直走,七拐八拐地进了小巷,找到沈然惦念的那个馄饨摊。馄饨摊老板还认识她们,高兴地说了半天最近老在电视上见到她们,她们现在可是大明星,说着加了两倍的香菜和肉碎,最后还是靠沈然拉锯了几次才肯收下她们的钱。

沈然回头的时候看到韩玥在坐在折叠板凳上看着自己,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托着脸,脸上流露出非常温柔的笑意。沈然突然意识到韩玥总是用这样的目光在看着自己,既是温柔也是疏离,好像随时都准备好了如何告别。而嘴上说着留恋委屈舍不得,实际上又会把她丢下的那个人,却总是自己。

她快步走到韩玥面前,往她手里塞了老板分来的滚烫的油条,「买一送一了,趁热乎赶紧吃。」

韩玥从善如流地接过,把油条尖咬掉,然后笑起来,「还是这么香。」

她以前就喜欢看韩玥笑,而她吃到好吃的总会不自觉地笑起来,所以总是变着花样给她买吃的。而如今,留给她们共处的时间越来越少,韩玥有没有吃到好吃的而笑起来,她也不总是清楚了。

「好像什么都变了,只有这口小馄饨没变。」

沈然往嘴里多扒拉了两口小馄饨,确实一点都没变,会飘起来的馄饨皮,新鲜紫菜和一点淡淡的米醋,还有大概总是过量的味精。她一边吃着,一边感觉那热气好像熏得眼睛发酸,于是又囫囵地吞了几颗,烫到自己以后真的激出眼泪。

「吃慢点。」韩玥从塑料纸巾盒里扯张纸给她,笑道,「都是然姐了,怎么还是这样。」

沈然一边胡乱地擦着脸上的眼泪鼻涕,一边抓住韩玥的衣袖,「玥姐,那时候你的警徽上还没有那么多星星,不用上发布会,不用跟议会的大人物打交道,西郊辖区内最多的案子也就是找猫找狗送老奶奶回家……事情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然子,我会在你身边,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好吗?」韩玥用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痕,又摸摸她的发顶,「吃馄饨吧,你不是总说热的最好吃吗?」

她于是一边哭一边接着吃,又怕被老板看到不好意思,于是朝着一旁的水泥墙别过脸去。韩玥把棒球帽摘给她,压住她乱糟糟的头发,长长的帽檐也遮住她的脸。她在棒球帽的掩护下,吃到最后才名正言顺响亮地擤掉了鼻涕,笑着跟老板解释现在吃辣的水平有些不济。


整个下午她一直在口渴,她不知道究竟是那碗小馄饨放多了味精,还是混进去的眼泪太咸,或者两者都有而她又哭掉了太多水分。她们在西郊溜达来溜达去,去了以前执勤常去的巷子,去了动物园,最后坐在河边看夕阳,平常总是响个不停的手机一声也没响。

这也是难得的一个下午,她们没有提一句案子的事,既没有提连环杀人案,也没有提地铁坠亡案。

「我从警察学校毕业的时候,觉得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破案,但后来发现它既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甚至不是当一个好警察最重要的事情。」韩玥轻轻说。

沈然在长椅上往后靠,偷偷看韩玥的脸。太阳落山的时候,光芒总是格外和煦而璀璨,那层金黄染上韩玥的五官,好像让她的表情看上去更明亮活泼了一些。

韩玥看着钟楼的方向,这是西郊的著名景点位,一年中的某几天,夕阳会从教堂和钟楼中间的缝隙落下,其他只有霞光经过的时候,景色也非常动人,今天就是这样普通的一天。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和快门声,韩玥看着那景色一动不动。


她知道韩玥在想什么。在那里韩玥破过她展露头角的第一个案子,钟楼碎尸案,当时的报道连篇累牍,为警界升起的新星欢欣鼓舞,当时所有人以为一切都会变好,z市会永远被公义的光芒笼罩。

她仰慕韩玥在采访里的样子,所以在毕业申请的时候选择来了西郊,那时候韩玥已经是分局的小队长,一开始叫她小沈,后面叫她然子,老邢一向神出鬼没,偶尔在外面遇到,会叫她小家伙。她曾经以为一切都会这样下去,只要小馄饨还是一样的,生活也还会一样。

几年后也是在钟楼,韩玥抱着老邢的尸首哭嚎,像一只受伤的动物。没有人能给当时的韩玥答案,为什么当时老邢的救援晚了那7分钟,也没有人能给现在的她们答案,明天之后,属于她们的道路会通向哪里。


太阳落下去了,风一下子变得很凉,韩玥站起来,向她伸出手来。她抓住那只手站起来。她给自己拉好拉链,又给韩玥扣上风衣的扣子,抬头的时候沿河的路灯刚好在这一刻亮起来,再往背后看,除了教堂后面还有一小块金黄的烙印,整面天空都已经被蓝灰色的云所吞噬。竟然已经是黑夜了。

两个人就在沿河的路灯下一步步往前走。走过桥洞,走过变电站,一直走回她们停车的市民公园的雕塑。

她们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沈然只是握住韩玥的手,又把每个手指头挤进她的指缝里。

「你知道这里刻着一句最悲伤的格言吗?」她们第一次约会就在市民公园,那个时候她还是因为拐到了姐姐而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小孩。

「是什么?」那时候她问,然后趴在字迹几乎被磨光的黄铜碑石上仔细辨认,那时候她以为这只是一句让人珍惜时间的话语:

明天辉煌的太阳也将再次升起,但我们还能再次爬起来吗?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秦局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冷淡而威严,「小沈,你和韩玥在一起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又讲,「调查组到了,你把小韩带回来,你也要一起接受调查。事实怎样就说什么,你不能只想着帮她。」


回程的车由沈然来开,正是周日回城的时点,她们被反复堵在车流里。

「在想什么?」韩玥问她。

「你说苏谨是窝藏还是共犯?」沈然又问,几乎抱歉地,「对不起,我还是很在意。」

「苏谨在进地铁站之前就见过梁岐,在梁岐聚餐的酒家后门一家挂蓝色灯笼小酒馆。」韩玥闭上空调的风口,又打开它,「到时候去找老板,她叫Mariane,她那里有一只杯子,梁岐给苏谨下药之后,苏谨换掉了他们两个的杯子,那只杯子就是证据。」

「好,苏谨有预谋。那程映桐呢,这世界上当然存在天然的杀人犯,但程映桐是那种人吗?」

沈然轻轻点着刹车,跟着前车在车水马龙里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她想了良久,脸上露出明了的表情,「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你要我杀死姜成龙,是因为你同情那些女孩。同理程映桐帮苏谨杀人……也不需要她真的认识苏谨。」

「然子,所有女人都是用同一个名字,分享同一套故事。」韩玥说,「我们总以为真正的羁绊只会发生在出生入死的交情中……是我们太傲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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