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法清算:一場代言權的戰爭

門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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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國內學院系統中的部分力量,不再滿足於跟在西方當代藝術步伐後解釋自己,而是著手打造本土文化話語的主體性。表面看是「文化自信」,實則是一種語法奪權——不僅批判西方,還要準備書寫新的語法秩序。

小野洋子2015年在中央美術學院的展覽,最近又被重新翻出來議論。這次的再點火並非偶然,而是由幾條在視頻網站流傳的剪輯短片引發——畫面只留下她在現場反覆書寫「世界人民團結福福福福」與幾聲吼叫,卻切掉了展場空間與觀眾互動的上下文。短視頻的算法加速了事件的再製——轉發時配上的字幕、評論區的語氣、甚至刻意挑選的背景音樂,直接把它嵌入一個現成的「文化衝突」劇本裡。

挑釁在藝術史裡並不罕見,書法變體也並非少見,但這次的震盪直抵語境規訓。

我所說的「語法」,不是語言學中的句法規則,也不限於藝術形式上的風格,而是一套文化授權邏輯:誰能定義表達、誰能指控誤讀、誰能代表、誰被視為越界。這些邊界由文化語境與權力結構決定。所謂「語法清算」,就是重新劃定這套邏輯——既可能以體制、輿論、愛國或專業的名義出現,但核心都是清除不確定性,建立可控的語法邊界。

在中國,寫字不只是表達,它是權力的神經;書法既是最自戀的國族藝術,也是中國人最後才交給當代藝術處理的「聖地」。三十年來,當代藝術幾乎什麼都可以試,唯獨不能亂寫字——偏偏是小野洋子來了,還寫了,而且不是裝模作樣地「練筆」,而是把這套文化肌肉當作聲波去推。裂縫出現在語法,不在書法。

巧合的是,差不多同一時間,邱志傑在一個視頻號裡談到了日本前衛書法家井上有一(以抽象書法聞名)與具體派藝術家白髮一雄(以行動繪畫和身體表現著稱),稱他們是被美國文化戰略選中的、為CIA「打工」的,背後是冷戰意識形態下對東亞文化的操控與滲透,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其實是一條隱蔽戰線。

這種說法對當下的國人而言容易引起共鳴,但稍加思索便能發現問題。冷戰時期,CIA確實透過資助抽象表現主義與蘇聯寫實主義分庭抗禮,也透過文化自由會議(Congress for Cultural Freedom)等組織在全球展開文化戰爭。但井上有一與白髮一雄是否直接為CIA打工並無確證,更多是因為他們被納入了這場文化氛圍的受益圈,而非特工式的參與者。

根據《誰付錢給吹笛人:中央情報局與冷戰時期的文化戰爭》(Who Paid the Piper: CIA and the Cultural Cold War)及歷年解密資料,戰後的文化自由會議的確在有意識地打造「自由世界」的藝術語法。在這個環境裡,日本具體派與前衛書法運動雖未必有意配合,但其創作成果確實被納入整體文化對抗的話語框架。

至於小野洋子,她的藝術語言雖與上述譜系有些關聯,但若將她同樣視為CIA的「代工者」,恐怕就是過度詮釋。

她十年前在央美的現場作品,其實延續了自1960年代以來對「語言、聲音、觀念、身體」的持續關注。從《切片作品》(Cut Piece)、《牆上的天》(Ceiling Painting)、《葡萄柚》(Grapefruit)到那次現場的重複書寫與咆哮,她挑戰的不是書法,而是「祝福」語言的語法機制——將它看作聲音的形狀、社會的祝念機器,以及文化秩序的視覺殘餘。

她將書寫與吼叫結合,並非出於對書法的挑釁,而是要使語言脫臼,成為聲波性的阻礙,使既有秩序與期待無法順利輸送。

然而,語法指控一旦成形,立刻生效——她不再以藝術家身份被觀看,而被塑造成「他者語法」的符號;那些字跡,也被轉化為意識形態的隱喻。

這並非情緒的偶發燃燒,而更像一次早有部署的文化戰略反攻。

近年來,國內學院與博物館系統陸續舉辦大型展覽,如「盛世修典——中國歷代繪畫大系成果展」「墨韻文脈——浙江省博物館藏明清書畫精品展」「目光交織——法蘭西藝術院中法院士藝術特展」等。

這些展覽刻意突出本土藝術的歷史縱深與文化自足感,淡化與西方藝術體系的對話,試圖構建一種獨立的「中國當代」敘事。

這種「語法轉向」並非單純的文化自信表現,吊詭的是,其批判動力並非來自保守文化圈,而是源自當代藝術語境內部的自我收束。例如,央美、國美等機構近年的策展與教學,愈加強調本土審美與國家敘事的結合,謹慎重塑其語法工程:不再大規模拓展與西方同步對話的當代藝術項目;雙年展及其他大型展覽也壓縮國際藝術家的比重,強調主題一致性與政策口徑的對齊。這一趨勢雖未公開宣言,但已成默默進行的語法工程。

今天,這場「自我清算」還擁有了新工具。自媒體成為新的「大字報牆」,放大情緒、操控節奏,使語法指控更易擴散。一旦有人定義了語法,其他聲音就只能在其結構內發聲。

小野洋子的幾個字,被迅速定義為「不懂書法」「文化殖民」;她的年齡被羞辱,她的丈夫約翰·列儂也被拉出來問罪;據說十年前的展覽是徐冰邀請的,於是在批評她的同時,也順帶把他的名字掛上。

這場爭論並非偶發,而是語法更新的顯影——徵兆早已潛伏。

當年將徐冰請入央美,可以視為上一個時代的文藝統戰:將「西方派」吸納進體制,既安撫又利用,讓其成為國際舞台上的文化樣板。徐冰的創作從早期的語言解構,逐步過渡到一種「語言服務」的功能——既策展、參展,也頻繁以中國當代藝術代表的身份出席國際場合,成為官方願意展示的文化代言人。然而,時代已然轉變。

如今輪到潛伏已久的「本土派」登場。他們熟悉當代藝術的語法,懂得操作語境,也更能調動民間情緒。在這個轉向裡,小野洋子的幾個字之所以被重新點燃,不只是偶然,而是成了一種新的文化戰略觸媒:以本土審美為旗號,藉助數字技術與沉浸式展演,輸出一套可識別的「中國當代」模板。

這種新語法既懂全球展覽的節奏,也能與文化政策對齊,不再追求被喜歡,而是重新編碼自身的語法主體——要的是權力語法,而非討好語法。

文化輸出與文化侵略的邊界,本就曖昧。過去我們痛斥美國搞文化霸權,用展覽、資助、學術語系擴張意識形態;當我們在海外設立孔子學院、辦中國文化節、派策展人出海時,別人同樣指控我們滲透。這不是道德問題,而是語法結構的問題。這種文化輸出的努力,與小野洋子被指控的邏輯形成對照。

在國際藝術場域,這種語法拉鋸同樣清晰可見。2022年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展覽被評論為「政治視覺的翻譯版本」,認為它不是單純展示藝術,而是包裝過的國家敘事(來源:ArtAsiaPacific〈China, Four Ways: Pretense and Propaganda in Venice〉)。

這正好形成鏡像:

當我們指控別人文化滲透時,別人也用同樣的語法審視我們。

真正的關鍵從來不是「誰講故事」,而是「誰能讓別人聽進去」。

比「輸出」與「侵略」更令人警惕的,是雙方都不具備交流的意願。一旦文化成為資源或武器,它的流動就不再指向互通,而只剩壟斷與控制——語法成了導彈,展覽成了戰場,觀眾只是戰利品。

當代藝術曾允許交流發生,但今天我們看到的是語法自封的時代正在形成——不再試圖理解對方語言的厚度,也不容許語法中立者存在:你不是我方,就是敵方。

我們以為能講好中國故事,讓世界聽見,但真正的講述從來不是單向輸出,而是建立能被回應的語法結構。這需要的不只是文化內容,而是一種能容納雜音的語法耐性——而這,正是今天語法清算中最先被犧牲的部分。

過去二十年,中國當代藝術在國際上的「被記住」方式,本身就是語法政治——被認可的多是方便理解的符號型藝術,無論戲劇化的政治批判,還是空洞化的符號挪用,都在迎合西方左翼的語法期待。許多作品在國內未必有落點,也未必與藝術家的個人經驗相關,它們只是通關密碼。

今天的批判,表面是文化保衛戰,實則是語法換代戰——在這場戰爭裡,每位藝術家都可能成為殉葬品。

語法從來不只屬於主流與統治者,歷史上的鬆動與突破,往往來自非典型位置——地下出版物、邊緣展覽、非體制教育、小型自組空間。語法的微生態未必能改變結構,卻能打開細縫。真正的抵抗,也許不是建立另一套語法權威,而是讓語法本身能容納破音、模糊與不穩定的生命節奏。

邱志傑在同一段視頻裡說,要為人民搞藝術,也要為自己搞藝術,並舉魯迅、弘一法師、達芬奇為例,說他們都已經做到了,今人如果做不到,那只能怪校長太差。作為天津美術學院院長,乍聽像自謙,實則是雙重陷阱:第一,魯迅、弘一與達芬奇既不在同一文化體系,也不曾受教於什麼偉大的校長,把他們拉來當榜樣,只是話語裝飾;第二,「為人民」與「為自己」既非可量化標準,也不是藝術創作的必經倫理考核。邱志傑作為藝術家與教育者的雙重身份,使其言論既反映了對本土藝術的期待,也掩蓋了藝術創作本應超越功利目的的自由性。藝術家不是軍人,也不是牧師,他存在於時間中,作為感知與語法的主體發聲。

真正的問題,不是為誰搞藝術,而是你搞的東西是不是你的,你是否想清楚自己與世界的關係。盧迅寫《吶喊》時並不知道誰會讀,弘一晚年的書法也未回應任何公共需要。他們之所以被記住,是因為作品在時代裡留下了自己的語法,而不是因為「為誰而作」。

許倬雲那句話之所以值得警惕,正在於它的真誠力量極易被挪用——原本是歷史學者的責任感,卻被轉化為新的權力話語。

他在一次訪談中說過:「我覺得既然我們老百姓要問老百姓生活上的問題,我們學歷史的就應該有交代。」(《南風窗》2021年專訪)這句話出自他一貫的家國情懷,本意是提醒學者不脫離現實、不逃避責任。然而,一旦被轉換語境,「交代」便成了「背書」,「人民」也很快被替換成「民族」或「國家」。於是,一種本來溫厚的歷史責任感,被誤讀為政治號召的合法性來源。這樣的誤會甚至比迎合更危險,因為它帶著真誠的力量,卻服務於新的權力語法。

今天的知識分子,許多並非被迫背書,而是主動構築「學術與文化共構」的話語工程——反西方卻離不開西方,打著復興旗號卻複製新的權力結構,看似創新,實則複製封閉。

對小野洋子十年前展覽的爭論,也許會成為一個歷史標誌——不是因為作品本身多麼激進,而是因為它被置於語法鬥爭的節點,被迫成為觸發點。

這場事件,也可能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那個曾容許多元語法、允許跨文化實驗、相信藝術能「不為誰而作」的時代,正在迅速收口。或許會迎來一個新的時代,但它不一定更開放,只會更有秩序;不一定更自由,只會更能「講好中國故事」;不是藝術的解放,而是語法的再編碼。

而真正的當代,也許會從語法鬆動的裂縫中開始——那些不被納入主流結構的聲音,反而可能在縫隙中發芽。

潮水一旦退去,語法便無處可藏。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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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爺Photographer & writer. 中文書寫,關注圖像與語言之間的破口與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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