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祀-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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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换弟弟成为活人祭品,是林昌圻清醒的选择。洞中的神祇“天灵”,并非怪物,而是一个需要“饲喂”的苍白少女。她赐他无痛的美梦,也索求鲜血与疼痛作为回报。当村庄的泉水因他的牺牲而复苏,他却在这神圣的酷刑中,品尝到了极致的安宁与归属。三十日期满,洞口为他打开,生路就在眼前。可他已不愿回头——他选择留下,完成这场最为悖逆的献祭:将自己的一切,包括最后的怜悯与人姓,彻底献给正在堕落的她。

第一章 灾兆

一九二零年,民国九年的林家坳,像一口被遗弃在深山里的老井,井水日渐干涸,却无人问津。

林昌圻踩着暑气的尾巴回到村里时,心头便是这般感受。他是省立师范的学生,在城里见识了街市的喧嚣和新学堂的气派,再回头看这生养他的山村,只觉得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离村求学不过两年光景,村子似乎更破败了些,但仔细看去,屋舍依旧是那些屋舍,田地依旧是那些田地,变的,或许是看它的这双眼睛。

村里人见了他,亲切地喊“阿圻”,知道他是有学问的,偶尔还会拿着皱巴巴的信封请他念读、代笔。他一一应着,心里却惦记着家中病重的母亲。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药味混杂着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躺在里屋的床上,盖着打满补丁的薄被,咳嗽声像是破旧的风箱,撕扯着寂静。父亲林老大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弟弟昌墉刚从地里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点,额上覆着一层细汗,在午后的光里,衬得他那张脸愈发显得鲜活明亮。见到他,昌墉眼睛一亮,喊了一声“哥”,笑容爽朗,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虽是双生,同样继承了父母眉眼间那份好模样,但因着长久在日头下劳作,昌墉的肤色是健康的蜜色,身形也更结实舒展,像一株迎着风长的白杨,带着一股未经雕琢的、蓬勃的生命力。与他哥哥身上那股读书人的安静劲儿,全然两样。

家里的一切,和他离家时几乎一样,只是母亲的病更重了,父亲的背更驼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说是“痨怯”,开了几副草药。林昌圻在学堂里听先生讲过,这症状,极可能是肺痨,光靠草药吊着,只怕是……

“爹,”他找到在灶间添柴的父亲,“娘的病,怕是得去城里,找西医看看。”

林老大添柴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只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叹息:“城里……哪来的钱?能让你出去念书,已是掏空了家底。眼下这光景,能吊着命,就算不错了。”

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林昌圻攥紧了拳头,无力感像是冰冷的井水,迎头浇透了四肢百骸。

暑假便在帮衬家务和忧心母亲中度过。眼看开学日近,林昌圻正盘算着如何筹措路费,一场毫无征兆的天灾,彻底打碎了他的计划。

先是一场诡异的蝗灾,遮天蔽日的飞蝗过后,田里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杆子。没等人们从这打击中缓过气,更大的灾厄接踵而至——村口那眼滋养了村子不知多少代的老泉,水量竟一日日眼见着少下去,不出半月,只剩下几缕混浊的细流。

惶恐像是瘟疫,迅速在村里蔓延开来。村长对着枯败的庄稼和将竭的泉水,只能连连摇头。

很快,有人想起了山里那座洞穴。村民们开始三三两两往那位于后山的洞穴里去,带着自家仅存的香火和吃食。林昌圻跟着去看过,洞穴的入口虽不起眼,内里却比想象中要开阔,形成一个天然的石室,虽依旧阴冷潮湿,但足够容纳数十人跪拜。借着香火的光,他能看见洞穴中央,由几个土堆、枯枝、藤蔓和石块勉强搭成的一棵"树",形态歪扭,粗陋不堪。唯有在那"树"梢顶端,悬挂着一片巴掌大的青铜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这就是村民们叩拜的“天灵”。林昌圻听老人说过,几十年前,是个名叫天灵的神秘女人救了村子,留下这片叶子便离开了。他看着那些平日熟识的乡邻,此刻无比虔诚地跪在这样一堆“破烂”前,祈求着虚无缥缈的庇佑,只觉得说不出的荒唐。

的确,天不灵了,这些零散的祈求似乎并未奏效。有人在洞外窃窃私语:"到底是年头短的神......不比那些古庙里的菩萨......咱们这拜的,说到底就是片叶子......"

但灾厄还在继续。圈里仅剩的几头牲口开始萎靡不振。赤脚医生的草药毫无用处,村里最健壮的猎户进山空手而归,回来后发起高烧,浑身长出可怕的红疹,不过三五日,竟在痛苦的胡话里断了气。

死人,像是一道最后的催命符。

村长和掌管鬼神之事的祀婆再也坐不住了。先是带着全村人奉上比往年多出数倍的香火,对着洞穴日夜叩拜。无用。泉水依旧在减少。

接着,村里几乎掏空了所剩无几的存粮,做了最丰盛的祭品献上。依旧无用。

最后,祀婆颤抖着主持仪式,将村里仅有的几头牛羊都赶到了祭坛前......当最后一头牛的鲜血渗入干裂的土地,天空依旧没有一丝云彩,泉眼几乎彻底干涸。

"没办法了......"老祀婆的声音嘶哑,满是皱纹的脸上是一种认命般的绝望,"寻常供奉,已经动不了神灵了。再这样下去,别说祭祀,全村人都得饿死、渴死在这里。"

他找到村长,语气急切:“村长,蝗灾、大旱,这是天灾!得赶紧上报,请求上头赈济!”

村长是个干瘦的老头,抬眼皮看了他一下,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阿圻,你读书读傻了?现在这世道,今天张大帅,明天李大帅,谁管我们这山旮旯里是死是活?”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后山,"只剩......最后一个法子了。"

那话语里的寒意,让林昌圻心头猛地一沉。

那日午后,他正在院里劈柴,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院门被推开,村长、老祀婆,还有几位面色凝重的族老走了进来。祀婆枯瘦的手中,捧着一块深色的桃木牌。

那名字是:林昌墉。

他猛地转头,看见弟弟昌墉站在屋角,方才还神采奕奕的脸庞此刻血色尽褪,惨白如纸。父亲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佝偻的身躯微微颤抖。里屋,传来母亲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块湿漉漉的木牌,在祀婆手中,散发着一种近乎神异的庄严。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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