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雨欲来
三日后,琳琅阁。
那日观涛祭因天降异象,最终不了了之。姬无咎当即便銮驾回宫,祭典也就此搁浅。天子罢朝三日,没有任何政令下达,王朝上下也无人有劝谏之语。整个中洲城内一片死寂,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晦暗,颇有暴风骤雨来临前,万马齐喑的态势,只是无人知晓,这股狂风暴雨最终会流向何处。
天官内的气氛亦是死寂一片。尤其羲官部内,更是人心惶惶,惴惴不可终日。微云这才得知,此次为射潮礼占卜吉时的,竟是羲官部的殷翠翠。据说此女素有“千年老二”之称,与殷燕燕颇有些“既生瑜何生亮”的龃龉。
微云只在观涛祭那日的祭典前,远远撇见过殷翠翠一眼。作为脸盲的她,只记得那是个颇为清秀漂亮的年轻女孩。与料想中的张扬跳脱不一样,她气质温温婉婉,一点也不似依依口中“时时刻刻要与燕燕争先”的阴骘小人。岂料吉时未到,海潮先至,同时又发生了日食,可想而知这对一个年轻女孩来说是多大一个劫难。微云难免想到以前在网络上看到的段子,网友们争先分享自己“办砸了”的工作,自我调侃闯了“弥天大祸”不知该如何收场。在这等动辄杀头的地方,这般弥天大祸又该如何了结?
对于殷翠翠,微云不觉得幸灾乐祸,只觉得自己无意中躲过一劫,心有戚戚焉。是以,这三日,她趁着天官授业停摆,便埋首琳琅阁,希望能从中找寻些“通关”亦或者“解惑”的线索。
根据她昨日借阅的《琳琅阁书总目》所载,要找寻天官中人的生平记录,《天官通鉴纪事本末》理应最为权威。然而,她翻遍全书,却连那位陆师叔的只言片语都寻不见。
据记载,老宗主许元敬乃天官百年内的不世之材,他是唯一曾兼任礼官、羲官两宗之主的人物,而少年时期的许元敬更是以“学贯六官”而闻名遐迩。这样一位天官大宗主,一生仅有亲传弟子三人:大弟子是现任天官官长袁守正,二弟子是新任羲官宗主姚思谦。可这三弟子,怎会籍籍无名至此?如今他不仅成了“说不得”的禁忌,连天官纪事中都无隻言片语,这其中,恐怕有天大的隐情。
微云没有放弃探究,她打算和这堆故纸再抗争一番,争取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两个月来的蛰伏,她对这琳琅阁也已有了几分熟稔,深知有些“不足为人道”的书集该去何处碰运气。微云推开琳琅阁最深处的一道暗门,径直走了进去。拐角处,一个小小梯子向上延伸,通向暗室内的阁楼。梯子上方设有一扇小窗,天光透过窗棂洒落,是这暗室唯一的光源。一眼望去,只能注意到那道光束中缓缓闪动的尘埃,而真正的玄机,就隐在那小窗之下。窗下的墙面凿着一个内龛,里面密密摆放着三排“禁书”,透过阁楼向下看去,可不正是典型的灯下黑。
微云半跪在楼梯转角多出来的那一小块地面上,伸手拿下一本《拾遗纪事本末》,迅速浏览了一番。未发现想看的内容,她又迅速换下一本,继续检索着。一连换了十数本,仍未找到丝毫有用的信息,不免有些丧气。她打算看完角落里那一本,便先离开这逼仄的拐角,出门好好透透气。
“你手上的那本《天官御览》,大概也不会有你想找的东西。”一道清越温厚的声音从微云身后不疾不徐地传来。
这清泉般的声音怎么莫名有点耳熟?微云没有回头,只客气地回复:“哦?那你有什么书好推荐?”手上的动作也并未停止,继续往下一排书架翻找起来。
这时,一只莹白如寒玉,骨节分明的手从微云右侧穿过,行云流水般,裹挟着一股淡雅的冷香拂过她的鬓角。那手轻巧地从最上层角落里拿下了一本书,递给微云道:
“若是官方记载遍寻不着,可以看看诗文游记之类的,也许会有些纤毫之迹,雪泥鸿爪。”
微云不欲与不熟悉的人多做交流,只接过书本,转过头来道了一声:“有劳费心,那便多谢了。”
昏暗中忽见其人,顿觉暗室生光。他一双美目温润光华,眸中流光隐含笑意。当真是公子如玉,只可惜这玉是从古墓里出来的,微云暗自感叹着,一时也忘了动作,只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这“出土古玉”大概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习惯于被观赏。对于微云的凝视,他只淡然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微云这才惊觉自己的失礼,这是被魅色摄魂夺魄了?这天官虽然美人如云,但刚才那个也优秀得太过了吧。空气中还遗留着“古玉”的冷香,仔细分辨,似有白檀的余韵,果然“古意”十足。
这本蝴蝶装的书册有些磨损严重,封面也并无书目,打开首页,题曰:《补天官艺文志》。粗略翻过,大都是历代天官人的诗作、文论、游记之类的东西,并无特殊之处。估摸着时间也不早了,微云打算先回凌烟阁。不习惯拂了别人的好意,她本打算翻阅一下就放回书架,但鬼使神差地一想,看看闲书打发下时间也行,便又带走了这本书。
入夜,凌烟阁。
微云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后知后觉地暗道,下午赠书的男子不正是那天自制小孔眼镜的男子吗?美人如云的地方,还能美得一骑绝尘,应当只此一人,不会错了。只是这声音为何也似曾听闻?
苦思无果,微云起身来到书桌前,拿起那本《补天官艺文志》,细细研读起来。
书中竟然有一组姜宗主的大作,名曰《四时夜夜曲》,分别题诗四首,歌咏春夜,夏夜,秋夜和冬夜。微云一首首阅览过,莫名有一种偷窥熟人日记的隐秘之乐。这姜潮可真是个夜猫子,通篇写着“煎熬吧,煎熬吧,就要鸡鸣,就要天亮了,如此又算耗过了一日。”
她又看后记写着“逢君后园讌,相随巧笑归” (1),只不知这姜宗主逢的“君”是哪一位。有了这份探秘的好奇心,微云又在书中继续搜寻着,终于在另一篇《咏落雪赠弘道兄》中有了大致的猜测。这长情的族祖许老宗主,可真是个正统的知识分子,瞧瞧这三个一脉相承的字号,不说也能知道是亲亲的师兄弟。
大弟子袁守正,字明道;二弟子姚思谦,字载道;这字弘道的可不就是关门弟子陆士祯了吗?正要继续探寻,忽然窗棂有石子敲打的声响传来,紧接着,一道黑色身影翻窗而入。
微云刚要叫喊,就认出了那一双湿漉漉的大眼。那身夜行衣的人也恰巧摘下了面纱,不是尉迟依依,又是谁?
“你这家伙,怎生得如此顽皮,深夜来此,有何贵干?”微云一边打趣,一边暗自感叹依依的好身手。刚才那翻窗的动作行云流水,似乎毫不费力。要知道这扇窗所在的楼阁,搁现代也有三层楼高,这娇娇柔柔的依依,简直让人刮目相看。为什么自己这么废材,许悠然也不给自己来个能飞檐走壁的异能加持?
“燕燕姐,你愿意随我一同回越国吗?”依依环视一周,放低声量道。
“你这半夜翻墙入户,就是让我与你私奔啊?”微云打趣道。
“此番并非与燕燕姐玩笑。今日收到母亲密信,七国乱象频生,荆国出了巫蛊,蜀国也谶纬频发,那赵国的赵元庆亦在暗中招兵买马,操练新军。”依依语气凝重,一改方才的轻快。
“真有这么严重吗?天子竟一无所知吗?”微云闻言,心头一凛。
“那日观涛祭,天有异象,朝野上下都暗道是天降神罚,今上现在自顾不暇,正闭门装病呢。听闻秦相国打算问罪羲官部,要罚射潮礼之失,姚师尊或可幸免,这殷翠翠恐怕难逃一死。燕燕姐此番也算失之桑榆,却也得以避祸得福了。”依依轻叹一声。
“这天狗噬日,潮汐涨落,皆是天道常理,非人力可左右,殷翠翠何辜?竟要因此殒命?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微云不禁心下惕惕然,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这也只是我目前的臆测,还做不得准。姚师尊素来爱惜弟子,肯定会力保她。何况殷翠翠与秦相之子秦士充颇有渊源,也许会有别的人出来顶缸也未可知。”依依安慰道。
见“燕燕”一脸茫然,依依又眨眨眼,笑道:“你这两天又泡在琳琅阁吧?现在全天官都知道殷翠翠每日在丹房闭门不出,狂练寒冰散呢。”
“炼丹?寒冰散?”微云诧异。
“看我这记性,总是不记得你还未回魂。以前你不是最讨厌丹方丹药的吗?殷翠翠为此专攻此道,后来不是在寒石方的基础上,新添加十五味药石,自创了黑散方吗?号称治寒症,助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一时声名大噪呢。这寒冰散据说便是黑散方的升级版,秦相曾以此进献过当今呢,据说今上也多有赞誉呢。”依依耐心解释道。
“别担心她了,说不定人家吉人自有天相。你和我一起走吧?现在中洲城风声鹤唳,波谲云诡,必有大乱。越国虽不及中洲城繁华,但也是山明水秀,富庶丰饶之地,去避避吧。”依依再次发出邀请。
“你可以离开吗?我又如何能擅自离开天官?”微云问道。
“姐姐在天官,我本不必入天官为质,自然可以借故离开。监察使官选拔在即,你去求求姚师尊,让他助你出仕越国,他对你疼爱有加,必不会反对。我知你天资卓绝,本该在天官光芒大盛,也断不会去充任监察史。但现在不是你大病未愈,又形势并未明朗吗?何不随我远走避祸?”依依情真意切地劝道。
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微云心下动容,却不知该不该答应,又问道:“那长情呢?他还未返回天官,是否他也可以就此回陈留?”
“燕燕姐,你可别想着和他回陈留哦。许文修已继任陈留郡公,膝下也并无幼子,长情自是不能随意离开天官的。我已劝他先别回天官,假借突发急症,暂缓回中洲,他还未有回应。总之,和我去越国,可以光明正大,你就别考虑他了。”依依一口气说完。
“先行谢过依依了。只是羲官部现下风雨飘摇,局势未明,我又怎么好独自离开?你容我些时日,看看师尊接下来怎么定夺吧。”微云斟酌道。
“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依云起身道。
“那我先走了,你定要好好考虑我的提议啊。”依依说着,再次身手矫健地翻窗而去。
尉迟依依离开后,微云一夜难眠,辗转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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