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羁旅之愤

时值十月，做殷燕燕的第四个月了。

这一天，微云突然起不来床了。窗外草长莺飞，旭日和暖，一派春机盎然。

顶着勤勉少年天才的头衔，大白天的躺在床上，她莫名觉得心虚，虽然杨微云本人对此习以为常，但毕竟是冒用着别人的身份在“蹉跎”时光，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

好荒诞，即便是测试游戏也如此不自由。

天降异象，民意沸腾，刻着谶语的石碑在各诸侯国频繁显现，天子震怒。看来接下来的剧情便是经典朝堂文的戏路：天降神罚，流言四起，清流攻讦或权奸嫁祸，皇室动荡不安，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了？

Whatever！ I don’t care。

此刻她什么都不在意，也不想探秘真相。

微雨，夜凉，桂花香。

这才是她记忆中的十月。

生活就是如此无聊，人生就是如此荒凉。微云想起在宁古塔的日子，那里的冬季马拉松无休无止，一年大半的时间都被严寒占据，春天聊胜于无，只有短暂的盛夏。那时候，她曾渴望一个永不消逝的长夏，一个汗流浃背、热烈如火的夏天。如今身处四季如春的中洲城，微云却开始想念起夜雨微凉、桂花飘香的故地。或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莼鲈之思吧，这思乡之情，果然跨越时空，不分古今，无关贫富。

中洲城山清水秀，风景如画，不去瑞士，留在这里，也算是殊途同归吧。

春光如许，不可辜负。微云用尽全身力气，终于起身出门，想着或许还能赶上落日余晖。

穿过暗门后的巷道，微云走过竹林，闯过那片花海。她没有绕到矮子松的背后乘船，而是沿着旁边的溪涧，顺流而上。

小溪深处，一片半人高的蒲公英花海正随着清风摇曳。花絮翻飞，微云的思绪也随之飘散。

她想起学生时代的一次Python考试，时间即将截止，而她对着满屏幕的if…else…语句突然陷入慌乱。代码无法运行，就像这个无论如何也唤不醒的“克劳德”，让她濒临崩溃。那种兵荒马乱的感觉，此刻想来仍心有余悸。考完试，她打开手机，满屏都是突发新闻——原来跨越半个地球的异国，遭遇了邻国的侵略战争。她突然就哭了出来，是那种成年之后再没有过的嚎啕大哭。她想，马上可能要世界大战了，而她还在为一场考砸的考试崩溃，这算个屁啊！

历史是不是又在这游戏中轮回了？中洲如今风雨欲来，或许真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她的抑郁在此刻爆发，是不是该为了这该死的巧合，在这片蒲公英花海中嚎啕一场？

无以为继。

天光已晚，暮色沉沉。

“当心！” 一声怒吼打破了微云的思绪。话音未落，嗖地一声，有箭矢破空而出，忽闻枝叶簌簌作响，一股杀机骤然乍起。

微云当下一惊，抬眼四下搜寻。一箭之地外，松风猎猎，一群人在树林中殊死搏斗。林中闪过四五道黑影，正与几个护卫拼杀，刀光如电，寒芒骤现。

林中双方各展身手，火星迸现之间，铁刃交鸣，势均力敌，一时胜负难分。激斗正酣之时，又有数名身着黑衣、黑巾遮面之人，手持兵刃从两翼包抄过来。

局势急转直下，护卫们腹背受敌，逐渐体力不支。一名护卫怒吼扑上，与两名刺客血战，竟连中两刀，却仍力劈一人于树下。他血染衣袍，身形踉跄，终不支倒地。又一人背部受重击，吐血三尺，仆地不起。

微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僵在原地，也没留意从哪里窜出来一个护卫，牵着一位青衣公子来到了她面前。那护卫奋力护在主人身前，手中连弩不停向林中射去，是个百发百中的好手。

护卫突然转向微云，躬身行礼道：“姑娘是殷燕燕师姐吧？我家公子也是天官学子，我们路遇强梁，还请姑娘带我们公子离开！姑娘大恩，来日必报！”

还不待微云应答，他便放下那位公子，将手中的小弩递到微云手中，又抽出腰间悬挂的宝剑，转身向林中奔去。一时间，他挥剑如风，连砍倒数人。

微云看向那青衣公子，一眼便认出他是当日琳琅阁暗室赠书之人。此时他脚步踉跄，眼神失焦，面无表情地僵立在一旁。

“公子，这位公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微云的话语像四散的蒲公英花朵，触碰不到他。只见他面色苍白，呼吸急促，鬓边冷汗不断落下。微云拽了拽他的衣角，发现他手指也在不停颤抖，仿佛落入捕兽夹被钉在原地的小兽。

眼见喊杀震天，护卫们快要抵挡不住了，微云突然豪气干云，勇气大盛。她抓过那面色惨白之人，就往松树洞方向狂奔。也庆幸这公子只是神魂离体，行走并无大碍，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跌跌撞撞，随着微云的脚步快速前行着。

一时间，夜雾微起，血腥弥漫。微云带着他踏叶穿林，疾若游龙，终于来到了隐藏在花丛后的松树洞中。

洞中昏暗，光影迷离。微云调息静气，打算在此暂时躲藏。转头望去，那公子蜷缩于树洞一隅，双膝抱胸，额头贴膝，身躯颤抖如落叶，气息急促，胸膛起伏如鼓。额间冷汗淋漓，目光茫然，似已不属此世。

微云观他，如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冰裂美瓷，破碎又迷离。她微微调息，缓缓凑近他耳边，小声道：

“公子，公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恍若未闻，只瞳孔微缩，神情空洞，气息紊乱，觳觫着，颤抖着。

微云见他唇色渐白，似乎就要昏厥，她深吸一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将手贴上他后背，以掌心传递体温，轻轻抚着他的背脊，语调温柔道：“跟着我，慢慢吸气，再慢慢呼气，呼…吸…, 呼…吸…, 呼…吸…”

微云轻拍他肩背，温柔而伴随着呼吸的节律。渐渐地，他的呼吸开始趋于平稳，身体的颤抖也慢慢平复下来，只仍然神情恍惚，沉默蜷缩着。

“没事了，你现在安全了。你做得很好，继续呼…吸… ”微云耐心安抚着他。

片刻后，微云感觉万籁俱寂，那公子也贴在墙角似乎睡过去了。呼吸也渐渐平稳，只偶尔语无伦次地呢喃几句，微云仔细分辨，好像说的是“我想回家”之类的。

宁静的时光总是短暂。忽而洞外刀声再起，却换了节奏，利落而凌厉，夹杂着女子长啸，若凤鸣高冈。

微云大着胆子，扒开草丛，屏住呼吸，从缝隙中向外偷偷望去。她只感受到树洞之外，火把摇曳，脚步攒动，定是那女子长啸引来了更多的人。敌我不明，微云一时心乱如麻。

“大胆鼠辈！居然敢闯我天官，若不赶快束手就擒，今日便让你们有去无回！”一声清喝，让微云欣喜若狂。是依依来了！

微云起身走出树洞，刚扒开花丛，就见洞外花影中有一抹红衣翻腾如火。可不就是双眼圆瞪的尉迟依依嘛！只见她身轻如燕，剑出如虹，转瞬间已斩落两贼，广袖蹁跹，半滴血也不沾身。黑衣人四散，她却踏步上前，剑光回环，步步生风。

果然是越女剑的传人，名不虚传。微云卸下慌乱，伫立一旁，认真欣赏起依依的剑招，当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尉迟依依！玩够了没有！”

微云循声望去，只见一队着褐色劲装的剑侍，手按剑柄，步伐整齐划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边。他们个个身姿挺拔，目光锐利如鹰，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杀气，显然是身经百战的精锐。

众剑侍簇拥之中，一道颀长而绰约的身影缓缓显现。她一身月华白的云锦长袍，衣袂宽大却束于腰间，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袍身绣着银线勾勒的卷云纹，流光暗转，华美而不张扬。墨发高绾，仅以一支青白玉簪固定，簪头垂下的细碎珠链，在火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她未施粉黛，顾盼间自有摄人心魄的美艳。然而，这份美艳并未流于媚俗，反而被她端方持重的仪态和冰霜般的清冷气质所压制，只余下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看这与尉迟依依九分相似的眉眼，微云知道这必然是行官宗主尉迟霏霏了。

她慢慢走向依依，每一步都沉稳而有力，犹如尺子丈量般精准。只一双清冷的凤眸扫过全场，原本还在打斗的盗匪们瞬间噤若寒蝉，忘了动作。那眼神，如同冬日里最凛冽的冰雪，又似高悬九天的明月，疏离而威严，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王霸之气。

“明明三两招可以制胜，你还在哪里耍什么花腔，浪费时间。”尉迟宗主只微一挥手，身旁的剑侍们立即上前，三两招便拿下了剩下的盗匪。

“我这不是看见燕燕姐来了，想在她面前表现一下嘛。”依依吐吐舌头，顽皮一笑，向燕燕走来。

果然练武之人，感官敏锐如斯。微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暗处欣赏，没想到刚一出洞，就被依依发现了。突然被cue到，她赶忙上前向尉迟霏霏行礼道：“殷燕燕见过尉迟宗主。”

尉迟宗主微微颔首，温声问道：“许久不见你，身体可大好了？”

“多谢宗主垂问，已经大好了，还要多亏依依时时照料，不然也不会恢复的这样快。”微云恭敬回道。

“那便好。”尉迟宗主挥退四周的剑侍，又对依依道：“最近不太平，你也少到处闲逛。你们赶快回去吧，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回去之后也不要对其他人提起。”

目送尉迟霏霏一行离开，微云刚要开口，依依赶紧捏了捏她的手，又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终于等到剑侍们的火光消失无影，依依才对着对面的芦苇荡，大喊一声：“许长情！你躲够了没有！”

一身夜行衣的长情拨开芦苇，头上还沾着几片叶子，一脸纯质地走了出来，笑道：“我不是看你玩得开心，才想把在燕燕面前表现的机会让给你的吗？”

他又看向燕燕，问道：“燕燕你没事吧？今天可是吓坏我们了。幸好我下午遣人来给你送花糕，才知道你不在凌烟阁，又派人去了琳琅阁，没有发现你的行踪，侍从们才传信给我。我就沿着上游溪涧找过来了，只是还没找到燕燕就看到尉迟依依在跳大绳！”

“我跳大绳？你怎么不说自己缩头乌龟？”依依说着就要拔剑上前。

“我没事，有惊无险，你们放心吧。”微云一手拉住依依，一手拍了拍长情的手背，安抚道。

“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呢，依依？”微云转头问依依。

“你忘了我在前面树林有设机关啦？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笨贼踩了我的花木，我发现异动才过来。早知道他们是来行刺你的，我刚才就把那几个一刀砍废！”依依语气中带着几分后怕和狠劲。

“倒也不是冲我来的，我并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你们随我来。”微云说着，便带着他俩往树洞深处走去。

进了树洞，微云指着蜷缩在角落里的人说：“刺客是来行刺他的，我只是刚巧碰到。”

长情看了这树洞里还昏迷不醒的人，立马炸了毛，指着角落怒道：“燕燕你就为了他把自己置身险境？”

依依也打着火把照了过来，看清那人的面容后，惊呼道：“怎么是他？”

“我并不认识他，但他的侍卫似乎认识我，说他也是天官之人，我才施以援手的。所以他是谁？”微云疑惑地问。

“他不就是赵家那个废物点心吗？”长情气鼓鼓地脱口而出。

“人家哪里是废物点心，大家不都说他是废物美人吗？”依依又来拆台，调侃道。

“赵家？废物点心？废物美人？”微云心中一动，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