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質地
不知道是出了什麼誤會,當我檢查行程表時,下一個禮拜像是被跳過那樣,居然空空如也,像是這五個工作日不存在。明明我的時間搶手到連五分鐘空隙都不允許,會議邀約如雪片一般不斷出現,連深夜的郵件都能把我驚醒。但當我再三確認過沒有隱藏的公眾假期,沒有疏漏的會議邀請時,我忽然生出一種像撿到寶的喜悅。這是一塊無人認領的空地,一個新大陸的空白,我的心裡咯噔一聲,喜滋滋地開始籌劃起一整個沒有被佔據的工作週。
這樣的空白,對我來說異常。我的日常從不寬鬆,每個時段都像是被層層壓縮,還沒消化完的會議與討論,一個接著一個的外部需求和內部協調,永遠抽不開身。我知道如果刻意去保護,或許仍能在日程縫隙裡留下一點點餘裕,讓自己有片刻喘息,優雅地假裝掌握節奏。但一整週的空白?這簡直是荒謬的恩賜。
起初,我只當它是一個意外。
看著不習慣的空空如也的日曆,像是誰粗心地在時間裡挖了一個洞,把整整五個工作日的會議安排都埋了進去,蓋上,鎖住,消失不見。沒有人來通知、沒有人來跟催,沒有突如其來的電話響起,也沒有郵件在深夜裡跳出提醒。像是全世界都不約而同地忘了我。
這是不同於我日常的一週,還沒消化完的安排與溝通,一個接著一個的外部需求和內部協調,抽不開身,我知道只要刻意保護,我還是可以擁有一個完整的時間段留給自己、有點餘裕,讓自己優雅。但我總是在追趕,就算現在做完了工作,厭惡真空的宇宙也總是替我把提前完成的工作空檔,再塞個幾片難題三明治。
這一定是運氣、上帝眷顧我,一個被放生的獎賞。於是我小心翼翼地享用它——睡到太陽完全亮透,喝咖啡時不急著看錶,甚至允許自己在街角停下來,只因為看到一隻貓伸懶腰。這樣的自由感荒唐到不合邏輯,卻實在甜美。
第一天,我還不敢放鬆。心裡懷疑是不是有人遺漏了什麼邀請,或者系統出了 bug,於是刻意盯著信箱,連手機都不敢關靜音。但整日安靜無事,像是全世界都同意給我放假。我試探性地晚起一點,走去樓下買早餐,發現竟然不需要狼吞虎嚥,還能邊走邊吃,一邊看街邊攤販收拾鐵板的油漬。我甚至坐下來慢慢喝完一杯熱豆漿,覺得這動作荒唐得不可思議。
第二天,我開始鬆懈。睡到陽光完整地鋪進房間才起來,沒有設鬧鐘,沒有急著打開電腦。早餐隨意拖成午餐,然後提著一本書出門,走到一間平常只有路過從未坐下的咖啡館。店裡冷氣有些過頭,但我反而覺得舒服,像是與外界完全斷絕。這天的時間拉長到像一條發黏的糖絲,輕輕拉就能再多一寸。
第三天,我徹底放縱。打開舊抽屜,翻出多年前的手札,字跡歪歪斜斜,內容半真半假,像是另一個版本的自己留下的證詞。我花了整個下午在床上隨意寫寫畫畫,甚至還看了一部爛到可笑的劇,只因為它能消磨掉好幾個小時。我覺得自己正在做「無生產力的實驗」,而結果居然是愉悅。
第四天,心情鬆弛到接近虛無。醒來後不急著穿衣服,任憑自己窩在床上看天花板。後來才慢慢出門,走去河邊,坐在石階上,看水面泛起細小的光斑。時間像是沒有刻度,我甚至覺得整座城市的顏色都比平常柔和。連陌生路人的步伐都慢了,像是大家不約而同進入了同一個空檔。
第五天,某種不安浮現。街道比前幾天更安靜,少了汽車喇叭,少了快步走路的人。連空氣裡的聲音都變得遲緩,像隔著厚玻璃聽世界。手機依舊靜悄悄,訊息沒來,連廣告郵件都消失了。我忽然想起,這一週或許不是「被遺忘」,而是我整個人被放進了另一個抽屜裡。
就這樣,我度過了整整一週,成為理直氣壯的薪水小偷。可這種偷竊不像罪行,反而像是一種被授予的權利,一場無聲的獎賞。
其實第三天,我已經隱隱覺得不對。街上的人少了一些,少到有點寬敞,走在平常擁擠的路段,竟然能悠哉地張望兩旁的櫥窗。聲音像被厚布料包裹起來,對話斷斷續續,像是誰把音量旋鈕轉低。朋友也沒有來找我,訊息靜悄悄,像是全世界的通知功能都壞掉。
像是整座城市同時請了假,留下我一個人還在逗留,我有個念頭閃過,這不只是空白,而是一個被錯置的時空。
汽車照樣經過,但喇叭聲總是慢半拍才傳到耳邊;有人在電話亭裡講話,聲音卻斷斷續續,像是被誰拿剪刀隨意裁掉。甚至連咖啡機的蒸氣聲,都好像隔著厚厚的布料傳來,悶悶地、少了尖銳。這種遲緩和削弱,把我整個人也包進去,像一場不合時宜的夢。
我試著聯絡朋友,發出訊息,卻一直沒有回覆。剛開始還以為他們忙,但當連廣告郵件都沒有蹤影時,我才覺得害怕。因為這不只是安靜,而是整個外部世界被凍結。我的手機像被拔掉了線,和現實斷了聯繫。
這種異樣的靜止,並沒有讓我焦躁,反而有種詭異的安定。好像時間本來就是這樣的節奏,只是平日被人類的行程推擠得太快,如今才恢復原貌。我走在街上,看見一個小孩放風箏,線在風中拉得很高,可奇怪的是,風箏就停在半空,不升不落,像是畫在天空裡的標記。
那一刻我確定,我不是被世界遺忘,而是被安置在某個「平行的夾層」。這裡的時間與原本的時間重疊,卻又不相干涉。它像是一個口袋,被翻出來,專門收納我的這一週。
我走在這一週裡,像走在另一個口袋世界。空氣慢了半拍,陽光的顏色似乎不同,連影子都顯得比平常輕盈。日子一格一格摺疊起來,塞進我的手心裡,隨時可以展開,像是一種無意中獲得的能量。
嘗試去觸碰這個異常的節奏。
時間在這裡不是鐘錶的滴答聲,而是某種質地,可以抓握,可以折疊。時間的質地像一塊柔軟卻有彈性的布,攤開時是一整週的寬闊,摺起來就能塞進口袋,輕巧到幾乎沒有重量。
像玻璃,透明而脆弱。透過它,我隱約看見另一個自己,正忙於會議、回信、趕路,而這邊的我卻閒散得像個影子。兩個自己隔著一層薄膜相望,我能看到她,她卻看不見我。
有時候它又像是一只抽屜,原本已經塞得滿滿當當,卻在我輕輕一推時,滑出新的空間,竟能再放進去幾個下午,幾個黃昏。我甚至懷疑,只要我願意,還可以放進更多,無窮無盡。
我學會收納那些被忽略的時刻,把那些被忽略的瞬間小心摺好,存放起來——走路時風擦過臉的觸感、咖啡杯裡尚未冷卻的溫度、翻書時沙沙作響的紙張。我像在經營一個祕密的帳戶,把所有這些微不足道的時間存款,一一塞進那個口袋世界。無人知曉,卻能在最匱乏的日子裡取出來使用。
而當我再次回到滿檔的行程、會議如潮水湧來的現實裡,我忽然知道自己並不是全然無力。因為在我的掌心裡,在不被看見的暗袋深處,還存放著一週的空白,一週的寧靜,一週從容的呼吸。這並非逃避,也不是竊取,那是屬於我的擴容,一種暗自覺醒的能力,是我偷渡進現實的另一種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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