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字總會跳出來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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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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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在開機時現身,那是滑鼠之下的記憶殘影

不想被看到的文字,會在開機的時候,以某種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出現。那一行醒目的標題彷彿預謀已久,像是在等我不設防的瞬間現身,一擊致命。

多麼講求使用者介面的功能,在這個時候,卻顯得諷刺地笨拙。設計者總是自信地強調順手、直覺、友善,可當那行字在螢幕上亮起,它背叛了我所有對掌控的幻想。那不是一個提醒,而是一種公開處刑。

也許,這本身就是個假議題。介面友善與否,並非真正的問題,問題是它竟然擁有比我還清楚的記憶,它選擇何時提醒、用什麼語氣、以哪種字型暴露我想要遺忘的。

我試著把這樣的訊息關掉,關了再開、重新設定、爬文找指令碼。用盡一切手段,只為掩蓋那行字的存在。不行,就是不行。它像某種幽靈殘影,揮之不去,不受我的意志控制。

我還記得第一次被那行字揭穿,、電腦一開,螢幕那頭彈出的標題如雷貫耳,我明明只是想寫封信,卻變成了讓鄰桌偷瞄的對象。那瞬間,我像是當街被剝衣的犯人,連心臟都忘了跳動。

原以為裝置是我最私密的延伸,結果它比任何人都不可靠。它不等我準備好,不等我說「現在可以了」,而是擅自把所有未完成、未面對、未說出口的文字,全數呈堂。


那些所謂「智慧裝置」的進步,到底是讓我們更靠近自己,還是更疏遠?它應該是我的延伸,忠誠、沉默、聽令行事,它應該是我的延伸,是我對世界的緩衝器、過濾網、一面可以躲藏的屏風,卻在最關鍵的時刻反戈相向。像一個無聲的間諜,把我最柔軟的部分輸出給世界。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效率暴露我。

我從來沒有告訴它那行文字的重要性,它卻像懂事過頭的小孩,自作主張地替我誠實。它的忠誠並非指向我,而是指向一種制度式的透明與秩序,它的沉默只是預設中的空白,而非出自體貼。像一個無聲的間諜,把我最柔軟的部分輸出給世界,毫無防備。每一次自動同步、每一次系統備份,都是我不知情的告解,是將「我自己」從自己那裡偷運出去。而我居然天真地以為,只有我知道它的內容。那是我最大的誤判。每一次自動同步、每一次系統備份,都是我不知情的告解。

並不只是一瞬的尷尬,更像是一場被迫公開的審訊。我成為一個沒有選擇權的證人,在自己的生活中舉手發誓,坦白從寬。它不問我是否願意、不給我猶豫的時間,就把那段未經修飾的話語、那幾個斷裂而潰爛的片段,用系統通知的語氣播送出來,毫無溫度,毫無同理。我甚至不能對它說:這個我還沒準備好。它不聽,它沒有耳朵。

有些東西是不該被打開的,不是因為它有多骯髒,而是它尚未完形。那些文字,尚未發酵成語句、尚未冷卻成判斷,它們只是情緒的碎片、想法的骨灰。可是一開機,它們就被點名,亮相於毫無遮掩的光線下。我找遍所有設定、所有快捷鍵,像個心虛的逃兵,只想掩耳盜鈴地讓它們閉嘴。但它們不聽話,甚至沒有靜音這個選項。我明明是使用者,卻無權決定被使用的界線在哪裡。

每一次嘗試關掉預設的開啟,都是一場徒勞的談判。我修改設定,它回復預設;我清除紀錄,它自動備份;我以為終於讓它安靜,結果不過是進入另一輪潛伏的等待。它總會在我最不堅強的時候,重複出現,像是想確認我是否還記得那段不堪。不是提醒,而是追討。不是協助,而是控制。而我,則成了那段記憶的奴隸,任由系統操作,再怎麼按鍵都逃不掉的困獸。


在這個一切講求自動化、智慧化的時代,我們被教導要善用系統,相信它比我們更清楚自己的需求與節奏。

但那其實是一種倒錯的親密。

控制,看似來自於我點下滑鼠的那一下,但實際上,是它在預設我會點、預設我無法拒絕那個選項。終究是需要有更多我不是選擇,而是被選中去完成那個選項的過程。就像那些無法刪除的提示,無法取消的預設,無法逃離的更新。我每一個看似主動的動作,其實只是照著它早已安排好的劇本演出。

那是一種更精緻、更文明的暴力。沒有命令語氣,沒有高壓逼迫,只有一套設計好的流程,讓我在點擊與回應之間慢慢內化它的秩序。而所謂的失控,也並非來自於它「壞了」,而是它依然正常、甚至過於完美地運作。它準時跳出訊息,準確呼應資料庫,精準得幾乎冷血。那不是故障,而是一種無懈可擊的順從。它照做了我從未明說的命令,也證明我早已被它豢養得無法違抗。

也許最詭異的是,我已經不再真正反抗它了。我仍會不耐煩,會咒罵那行字的無禮,會重新查詢如何永久關閉提示,但這些舉動更多是儀式,而非抵抗。像是為了維持某種「我還是有選擇權」的幻覺,而繼續表演著挫敗。事實上,我早已默認了那行字的存在,如同默認生活裡那些無法關掉的聲音,習以為常,甚至偶爾會因為它沒跳出來而感到一絲奇怪的不安。

這種暴露,是被科技安排的不可逆轉的一部分,也是一種心理上的訓練。我們學會在系統允許的空間裡擺放秘密,在被看見的界線上謹慎排列慾望與自我。我們以為是在保存檔案,其實是在備份羞恥;以為是重設裝置,其實是在不斷允許那個幽靈進入生活,重新播放。這個幽靈的名字,從來不是某個程式,而是我們自己那個在無數次點擊「同意」與「接受」之後,還妄想自己有隱私的我們。


我有時想,或許我真正害怕的,不是那行字的出現,而是它提醒我:我曾經寫下它。它的每一次跳出,不只是資料的重現,更是一種「你寫過,你記得」的輕聲低語。不是系統背叛了我,而是我在寫下那行字的當下,就已經決定讓它留下來,即使自己未曾察覺。我們總以為暴露來自外在,卻往往是內部早已開啟的權限,在毫無防備中讓真實自行走漏。

所以我試著不再急著刪除它,也許不是放棄,而是承認:那行字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曾經需要它。也許某天,我會學會在它跳出的瞬間,坦然地說:「是的,我寫過,我還在。」而那時,螢幕與我之間,才真正出現第一條可以被稱作『邊界』的線。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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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靠嘴巴吃飯,可是語言一旦說出來就會變成石頭,太重的無法承受會砸傷自己的腳。換個方式吧!文字躺在某個載體上面或許就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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