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瓦·斯科特的荣光(拾贰)

Zakh-Mai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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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斯洛是第一個,巧言令色靠著三寸不爛之舌打破壁壘的人。當然,也不僅僅是話術,還有酒。

他第一次來找我是為了請我喝酒。酒過三旬,推杯換盞互訴衷腸,他就以為我真信了他的鬼話,其實,這是酒精麻痺了神經導致的錯亂表象。他比我更喜歡喝酒,似乎這樣就可以忘記自己是誰,也可以讓別人忘記他是誰。

那些被誘騙的逃家的姑娘,在他所編織的幻象中迷失了自己,也忘了所謂通神者其實也是一介凡人。

溫斯洛確實罪無可恕,但那些女孩們也並非完全無和,只不過逢場作戲各取所需,曾經她們中有一個就說她想逃離,我說無所謂,這不關我的事,但是她最後也沒有選擇離開,最終深陷其中萬劫不復。

無意識的修格不會被誘導,更不會被輕易打動。一切只是遵循著判斷的本能。這種對於一個人來說過於冷漠冷靜的背後,其實埋著的是無休無止的暴動與混亂。也不怪它,有些事過於沉重,直面理智只會精神崩潰這一種結局。

溫斯洛善於引導,精於詭辯。他卻不知道為了捍衛那份孤獨的自由,我付出的是怎麼樣永遠不可原諒的代價。火光漫天中,燒剩下的灰燼與殘骸。每次看到塔蕾莎臉上橫亙的瘡,總讓我不自主地想到那座有著紅門的房子在一場火之後頹圮的殘垣。

坐在告解室中聽人告解是一種治癒,狹小密閉的空間似乎周遭都在向我靠近,木質隔牆沉舊,帶著種腐壞的香料氣味 。那座教堂有些年頭了,在七彩琉璃窗折射的陽光照不到的死角,被神遺忘的牆上,經年累月任由黴菌滋長。

因為看不到臉,所以無所顧忌嗎?好像也不會。他們告解的,也不過是他們嚴格篩選過的,他們會選取那最為人接受的部分,低廉的代價求取一點心理安慰。而作為聽告解的神職人員,我不用分析解決任何問題。收費的心理醫生需要拿學歷換取從業的契約,但我不用,我只需要像個專業的演員那樣,演出睿智、寬容和悲憫,用一種看似和善實則居高臨下的態度說些不疼不癢的話卽可。在這個規則中,甚至不需要認真去傾聽對方到底在講什麼,只需要上帝聽到了你的懺悔並保佑你。上帝有沒有在聽又聽到了多少這我不清楚,但是我聽到了。仔細傾聽別人的苦難會讓我產生一種自己並沒有那麼不堪的錯覺。

他們也並非撒謊,只是避重就輕罷了。年輕女性的聲音懺悔她沒有育兒經驗不小心一時衝動傷到了孩子,實際上呢,十七歲的年紀未婚先育架不住生理上的劇變和內心惶恐用枕頭悶殺了一個嬰兒。這種下地獄的事也不過是上帝聽到了你的懺悔並保佑你。就算無意知道了這細思恐極的真相,我也沒什麼特殊的感覺。她欲言又止的陳述,通過告解室木板縫隙看到的那通紅的雙眼,嘴角細微地抽搐,我也會大概猜到她可能幹了什麼。胡思亂想的揣測被證實分毫不差,讓我有點意外的驚喜。

聽多了懺悔者無法自洽卻仍避重就輕遮遮掩掩的陳述,久而久之也能窺見其不願示人的秘密。其實不怪他們,只是向一個不相干的人傾訴,並聽那人無關痛癢地寬慰他們並非不可饒恕,附骨之疽一樣的自責消彌不了半分。我們其實早已心知肚明,嘴巴里吐出來虛假的謊言,實則都無法原諒自己。像有毒的根鬚扎進血肉,直至腐朽潰瘍。

我醒著回味那個夢,依稀記得就在教堂旁邊,七拐八繞墓地深處未完成的任務。一鏟一鏟挖土所帶來的肌肉痠痛並沒有讓我萌生退意,但卽便是繁重的體力勞動也沒辦法阻止胡思亂想。道阻且艱,每當鏟子插入土壤的瞬間,有一個影子會與我重疊,好像是什麼以前重要的事情卽將破土,我記不清事卻記得那些閃回的片段。而最讓我惶恐的,這好像不全都是以前的,因為最近我發現,那些舊時的剪影與平日的所見一點點重疊,並衝突。這就讓我更難區分哪些是想象哪些是真實存在。概念或臨床都無法證實的事,我也不想深究。


我很小的時候不知抽的什麼瘋,把一隻被壓扁的死老鼠揣在口袋裡,本來可能是打算找地埋了。那會成天看《貓和老鼠》,對老鼠有親切感。這行為被發現後嚇到了小區裡其他小孩和他們的家長,當然我並未因此感染鼠疫。

挖坑的時候,那具乾癟的老鼠屍體好像睜開了眼,怨恨地瞪著我,好像是我把它殺掉的。那會我腦子裡就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假設,被殺的人,更恨兇手呢,還是更恨多管閒事的埋屍人?畢竟惡鬼索命的恐怖故事裡,第一個死的一定是多此一舉的路人。

以前我會覺得老鼠可憐,那些人也可憐。直到後來有人告訴我他們活該。懦弱畏縮恩將仇報的螻蟻,那些被江水吞噬家園無家可歸的,那些在街上被毆打驅趕的,在鷹犬當道鬼魅環伺中被凌虐受屈的人們,無罪卻也並不無辜。被殺戮時高頌的讚歌,誰又知道他不是下一隻鷹犬?

人與人之間存在的差異就標誌著人很難相互理解。就像是塔蕾莎,明明好像經歷過相同的事,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


“修格,你一定要這樣做嗎?”那個挖出來的坑,像什麼動物的口腔。塔蕾莎這麼問我,語氣溫柔地帶著難掩悲哀,她遲疑著像是在措詞,最終遺憾地嘆了口氣。

“願賭服輸,你答應我了,就不能反悔。”

她沒有接我遞給她的鐵鍬,兀自一腳邁進坑裡,我效率有限,深度剛到她的大腿。像在與我賭氣,又像是破釜沉舟,她不顧一切地將手指插進還未完全軟化的泥土中拼命刨著。我似乎看到,她原本乾淨的指甲折斷,裂開道明顯的縫,下面是鮮紅滲血的肉。她像是感覺不到痛,繼續將手指插入泥中捧出一把一把的土,任由甲床沾滿泥。在注意到我的視線後,她突然向我伸出雙手,指尖鮮血淋漓,我被嚇到,連連後退,在卽將被攫住時側身躲開。

“你要殺掉我嗎?”我再次確認這個問題。我問過很多次,卽便每一次她都否認,我依然覺得她暗藏殺機。她的眼神中沒有仇視與敵意,但本能的恐懼趨使我丟下她拔腿就跑,就像是我曾經面對火。

我狂奔著,卻無意識地打轉,一遍又一遍路過教堂和墓 地。本就缺乏運動,很快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沉,只能在地上挪動著往前爬,不受控制般只想逃避。

曾幾何時我以為自己全知全能,直到後來我發現,我唯一能做的會做且毫不費力的事,就是逃跑。這並不是因為膽小,因為並非出於趨利避害的本能。在思考利弊的過程中,我的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肉每一顆細胞都在掙扎著逃跑。

聽起來很像是一種創傷後的應激反應,我倒也不否認這點,但其實心裡清楚,逃跑這一行為並不是我面對創傷時的應激,這一行為就是創傷本身。我這樣子就像溺亡的水鬼,一遍一遍走入河中心重複自己溺斃的過程。像是贖罪又像一種機械的獻祭。似乎一遍遍承受死前的痛苦,過往所為便可以既往不咎。我一直一直不停地溺死,我殺害的人是不是就可以寬恕我?但是,若沒有受害者,誰又值得解脫。

直到我被什麼絆了一下,頭磕向墓地的臺階,有一隻手接住了我,讓我避免了頭破血流的結局。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聲音從坑裡傳出,有些沙啞。塔蕾莎躬著身,她徒手挖得比我想得快,坑的深度已經超過了她 躬下身的高度,在外面幾乎看不見她拱起的脊背。我此刻跪在坑邊,只差分毫撞到血流不止。被接住的觸感很熟悉,有些生硬的,充滿抗拒的觸碰。我本以為是她,顯然是自作多情,或者說,是幻覺。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又憑什麼你來做決定?”

剛剛誰接住的我?我還在百思不得其解。這明顯不對勁,雖然我已經幾乎可以說服我自己接受超乎常理的事物,但這麼直勾勾地撞邪,仍讓我想想感到後怕。塔蕾莎好像一直沒有聲音,我站起來像個監工一樣扒在坑邊,往坑裡一看突然混身一激靈:坑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塔蕾莎不在坑裡。坑比我想象得更深,如果我不慎掉下去,大概率會骨折,且靠自己完全無法脫困。這讓我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幾步,一個人凝視著坑底,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但我好像忘記了什麼,沒錯,我又一次忽略了時間。自從獻祭後,我對時間的感知彷彿被屏蔽了一樣變得越來越麻木,伴隨著走秒走分越來越模糊,幾近停滯,或輾轉跳躍,完全不知已經過去了很久。而伴隨著這種認知錯誤,須臾間恍如隔世。

天空原本沉沉的暮色不知何時巳褪去,無聲無息的過程根本無從察覺。我坐在一節臺階上,撕開手心磨出的水泡。看著那小塊圓形的凹陷,在想塔蕾莎究竟何時離開,又去了哪裡。我帶來的鐵鍬橫在我身旁,鏟刃上殘留著泛黑的汙漬。我似乎記得,或猜想,我是否用它埋過屍體,又是否曾切斷肌肉根腱,我是否已經殺掉了塔蕾莎並已經完成了分解掩埋的步驟?

探求的渴望加夾著恐懼,無意識看向坑底時有那麼一秒鐘的猶豫。我是否曾因不甘而掘開墳墓,卻又不敢撬開棺槨親眼目睹葬於火的屍身?

不對,不會有遺體,我又不是謀殺拋屍,墓中只會有骨灰才對。不救也是殺的一種,從火化到下葬我都不在場,這我記得很清楚。

所以現在,我是在問誰?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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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akh-Mairu逃到海邊的人,還在寫。 這裡風很安靜,神祇說話的聲音比較清楚。 小說《諾瓦·斯科特的榮光》連載中。 如果你也夢見過燈塔,那我們可能認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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