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廳院藝術出走:給自己的情書「三日書」徵文活動(八月:關於人生,我想說的是|客座作家:郭強生) · 第一天

黃昏裡的祈禱

郭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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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緩緩地褪換著衣裝,
用一圈古老的樹木縛綑;
你瞧:大地遠離你而分成兩半;
一半向天空攀升,一半沉淪……

——里爾克〈黃昏〉


退休後要幹嘛?有的朋友說要去環遊世界,有的說要去鄉下買塊地,聽起來都像是小朋友在回答「我長大後的志願」。

環遊世界能用掉人生中多少日子呢?剩下的三千天、甚至一萬天要怎麼度過呢?生活在颱風頻繁的島上,風雨肆虐後的田園滿目瘡痍,老人家有多少精神體力應付呢?這個問題被問了太多次之後,我的回答相較實際多了:等死。

殊途同歸的結局,何必忌諱?

然而,懂得如何等死卻絕對不是簡單的事。

首先,從現在起的每一天都不再是理所當然,而等待的過程,就是人生智慧最後一次的版本更新。

人生中的日出只有一次,日落也只有一次。現在等到的是黃昏,下一秒還不知會是風雨還是星光。正如里爾克的詩作點出了黃昏的意境,要有「一圈古老的樹木」才襯托得出落日。滿園花開,從來不會出現在一幅以黃昏為主題的畫作中。枯藤老樹上,還少不了得有隻昏鴉。

暮色將至,「大地一分為二,一半向天空攀升,一半沉淪」。黃昏解作人生的晚年,可不就是是攀升與沉淪共存的關鍵時刻?攀升的是智慧,沉淪的是體力。有時兩者之間一線之隔,或又是一體的兩面。

有人晚年因智慧而擺脫了煩惱,有人卻因執著於曾擁有過的青春財富地位,錯過了那黃昏時刻的寧靜,只剩下與不甘共同下沉。

有一家人來到一個海濱秘境度假,不消多時,原本是孩童的一雙兒女突然已經進入發育青春期了,父母轉眼就生出白髮了。這個島上散發的奇特磁場會加速生命周期,讓人快速老化。

這是由奈.沙馬蘭編導的驚悚片《詭老》(Old)所設定的劇情。這家人在一天之內便經歷了兒女成長,自己衰老,朋友死亡。

作為一部商業電影,故事重點雖放在如何揭發這個怪異現象,原來是因為某藥廠在藉此實驗新藥,但當黃昏開始降臨,眾人一籌末展而從恐懼慢慢轉為接受的這一幕,突然讓我心有戚戚焉。

在黃昏時分原是貌合神離的夫妻,驀然也走到白頭偕老了。兩人放下了出發前仍有的心結,在黑夜來襲前言和,平靜地共同面對落日。

活到我這個歲數的觀眾,看到這一幕會不會覺得非常真實?甚至覺得,就在一天裡老去,不也是很好的結局?

六十年不過一轉眼,與在一天裡經歷了各種悲歡離合其實並無二致。

白髮蒼蒼,已知大限將至的夫妻,終於才體驗到此刻的靜好。偏偏當我們年輕時就是學不會,非得等到垂垂老矣才與世無爭。

甚至有些人一輩子也學不會,老來依然斤斤計較,大概就是以為自己還可以活很久吧?

反而是接受自己在這世上的時間是有限的,才能學習到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不強求為自己生命延長時間,而是懂得為有限的時間注入生命。

世界末日預言甚囂塵上的2012年,記得那陣子不斷有邀稿或訪問,以「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打算怎麼度過這一天?」為題目。

當時真該反問,這樣的假設命題的背後邏輯是什麼?如果當真是世界末日降臨,以地球人類的文明程度,大概只會到處鬧哄哄的,燒殺擄掠,肆無忌憚。會熱中這樣的假設題,恐怕還是自以為情趣多端的成份居多。

我想我就會跟平常日一樣,沒什麼特別的。

這樣的答案的確煞風景,但比起一些回答像是對前任說抱歉、跟孩子說我愛你……之類的,我自認非常務實。

所以對於老年生活,我也不曾抱有過多不切實際的遐想,老了就是老了。若是能夠每一天都還能一如平常,就是最大的恩典。

或許像我這樣的人,其實是負有使命的?

沒有成為家族中長輩的形象問題,也不必擔心給子女帶來麻煩,只有當越來越多像我這樣沒人管(得著)的老人,讓人開始覺得見怪不怪,才會讓社會文化徹底改變對老與死的態度吧?

像我這樣的人,無家無後,正好可為等死的其他重要步驟做示範吧?

要如何單打獨鬥社會文化可能施加的有形與無形壓力?該如何不讓自己誤入原本就不是為我這種人打造的養老模式?究竟該讓醫療科技提供的援助在未來介入到什麼程度?

媒體上每當討論起高齡化時,製作單位敷衍了事配上的畫面總不外乎是,老人院裡老者在進行幼稚園般的唱遊,或是醫院裡老人拄著拐杖拎著藥袋的模樣。不論旁白還是影像,觀點都指向衰老是一種殘疾,老人是一種他者。

這個社會多麼輕易就忽略了,還是害怕想起,高齡衰老是每個人都逃不過的宿命?

為什麼日本紅白合歌賽最後壓軸的演出總會是北島三郎或森進一?而在我們這裡,老藝人都在忙著拍養生補品的廣告?

謝霆鋒老爸謝賢,在八十五歲時拍了一部電影名叫《殺出個黃昏》,一舉拿下香港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創下最年長的影帝紀錄。

電影講述在一九七○年代曾橫行江湖的幾位職業殺手,在退隱數十年後又重操舊業,這次他們接獲的委託不再是由於仇家恩怨,而是來自祈求能安樂死卻求之無門的一些低收入戶……

如果有一天我也動了找殺手的念頭,那絕對不是因為我的軟弱或對生命不夠尊重。

唯一的理由,是因為我拒絕被誤解被忽視,不想再與這個人人只想著追求更多而非更好的世界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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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強生作家,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戲劇博士,2025 年夏天自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退休,目前專事寫作。作品包括《非關男女》、《惑鄉之人》、《尋琴者》等,獲金鼎獎、台灣文學金典獎、聯合報文學大獎等,著作已售出至21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