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 05
天上像破了个口子,止不住地往下倒水,雨刮器挥来挥去,只是把水流赶到不同的方向,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一道道小溪流。在这些小溪流的中间,蹿出来山体斜耸的影子、张牙舞爪的树枝还有被车头灯照得惨白的石子路。
一滩泥沙哗地滚下来,挡在面前十米的地方。沈然猛踩刹车,将方向盘向一边打死,车子擦着土石堆停下,她连忙挂档,又倒出十来米远。没几秒种,又是一滩泥沙从山体上滚落。
沈然把车停在远离山体的一侧,拿上手电,戴上冲锋衣的帽子,用一个证物袋装起卫星电话。关掉车的引擎之后四周一下子陷入全然的漆黑,显得雨水砸在车顶上的声音凄冷可怖。她瞟一眼表,不过六点五十,城里彻夜都见不到这样的浓黑。
她打开门,迈入这个雨夜。还好,因为铺了碎石,地上倒不算很泥泞。过了铺装路段之后的土路也开了四五公里,即便步行到村子,时间也是可控的。
她心里定下主意,沿着土路径直向前走去。这样大的风雨几乎夺去她的听力和视力,手电的光照范围有限,看什么都只能看个管中窥豹的效果,沈然只能尽量把眼睛张开、维持步速、保持呼吸,以此让自己保持警觉。
天边一条闪电贯穿长空,她骤然看清前边五米处的道路已经因为泥石流而塌陷了,于是将手电灯光扫过山底。那里除了滚落的沙石、折断的树枝和草丛,还闪过一片珍珠白似的光亮。她没想明白这郊野怎么会有这么商业化的颜色,停下来,定睛往那黑暗的谷底看去——手电又在空中扫过一片树枝、一块巨石才找到刚刚看见的珍珠白。那不是什么珍珠白,那是韩玥的银白色雪佛兰。
土石滚落成一个倾斜的断面,在坡上看不清车内的情形,车体并未被完全掩埋,只是落在坡底。她用手电打出短长短的信号,黑暗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她走到路肩边上,感觉自己身上的氧气被一点点抽空了,好像一条鱼只能在一洼水里喘息。但我这个人向来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她想。一是韩玥还有可能活命,二是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要亲自把她带回去。
于是她找了条看起来没经过垮塌的路径,把手电咬在嘴里,顺着向下爬。暴雨让土坡泥泞无比,她的脚踏在一块裸露在外的石头上,但她的脚刚借力上去的那一刻,那块石头却展现出被暴雨冲垮了根基的颓势,从泥土里松动出来,向下滚落去。
沈然失去重心,也在那道坡上滚落下去。手电摔出去,碰在坡底的巨石上,那里还有一处折断的枝桠,如果撞到哪里,虽不致死,但也免不了昏迷受伤,太耽误事。她想用手指抓住土地,但那泥浆般的土松软如流沙,根本使不上力。她身边再没有别的东西,情急之下只能拔出佩枪,找准时间牢牢往土坡上扎进去。
枪在泥泞中带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最终停了下来。沈然趴在土坡上喘了会儿气,又拔出枪来用雨水冲干净,心说今天最好不用碰上什么事儿,这枪八成是得哑火了。
这里离坡底已经不远,于是她小心地让自己在坡上往下滑,踩在树枝和石头上,慢慢来到了谷底。
雪佛兰被压断的树干半架在空中,离地几十公分,仿佛一个祭坛。沈然呸了一口,说这也太不吉利,一边找从哪个方向可以打开车门。副驾一侧离地太高,压上自己的体重说不定会导致二次滑坡;主驾一侧密密麻麻都是缠绕的树枝枯藤,但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沈然从车后玻璃拍门,从这里能看到主驾驶室有人,但在车里一动不动。她的心狂跳起来,拨开一些树枝,也不顾手上脸上被枝条还是叶片划到,往那团枝叶的天罗地网里面爬去。终于爬到和主驾平齐的高度,这次她看到了,主驾的车窗开着,韩玥趴在鼓起的气囊上,看起来没有什么颅脑伤。
韩玥。她用再平静温柔不过的语气喊她,好像只是工作日叫她起床。玥,醒醒。
韩玥一动不动。
这时她的耳朵听到不远处也有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她往车头的位置挪一挪,很快看到斜坡上出现一道人影。这人是冲韩玥来的,沈然顿时明白,这里离最后一宗案件弃尸的小杉村只有五公里远,那极有可能就是韩玥一直在追的连环杀人犯。沈然把手搭到后腰的枪袋上,但枪袋是湿透的,她想起这支枪刚刚浸过泥水,于是又把手拿开。
那人走路的脚步很重,这是沈然的第一反应。并不像她们此前猜测的那样是一个手脚俐落受过训练的人,他毫无章法地踩在折断的枝桠上,还能听到他滑了几跤。韩玥还没有醒,自己不能离她太远。还好车辆倾斜着,有视线盲区,他如果要下手,也得绕到驾驶座一侧来才行。
她向四周观察行动路线,车尾那里的树丛或许可以藏身,也能找到射击角度,她打定主意,正要后撤,这时她看到韩玥在驾驶室里轻轻动了动,睁开眼看到是她,流露出一瞬间的讶异。
沈然连忙比手势,代表有人正在靠近。杀了他。她看到韩玥的口型说。
武器坏了,她又比手势。她看到韩玥艰难地在车里动了动,整部车因为她的重心迁移而轻轻摇晃了一下。然后她从车窗垂下手,把自己的枪递给沈然。
车内的广播调频播放着今天夜里暴雨将转为红色警报,于是又加了一把油门。直到车在深黑夜色中驶回了平整的柏油路面,挡泥板上不再响起小石头乒乓作响的声音,沈然停下来给小周打电话。
「小周,是我,我接到韩队了,现场有人试图袭警,我已经击毙,经纬度定位刚刚发给了你。今天暴雨,山体滑坡很严重,通知专案组派直升机过来善后。」
她把双闪打开,放松下来一点,手指在方向盘上滑下去:「对,我们都没事,不要紧。」
她的目光掠过后视镜里韩玥光洁秀气的额头,又不经意掠过丢在后座的长柄伞上。一个念头劈头盖脸罩下来,她感觉身上蹿过一阵鸡皮疙瘩:「小周,现场有苏谨的伞吗?」
「没有,只有把黑色雨伞,确认是死者的。」她听小周回复。
「苏谨手上的手链都甩出去了,但手里的伞怎么没有?——昨天这么大的雨,她一定打了伞。现场没留下伞,也就是说她在被推之前放下了伞,但是之后又拿上了,这不合常理。苏谨现在人在哪?」
「她晚上去看livehouse了,梓浩等在门口。伞……我记得今天一直在她的包里。我们去找找看,有消息立刻告诉你。」
她听小叶答话,看一眼车载时钟的时间,「好。我们现在回去,一个半钟头肯定到。你把伞和人一起带回来,我们局里见。」
沈然的目光又从后视镜里后座的长柄伞,重新落回韩玥的脸上,接着撤回目光,重新发动引擎。
她刚准备张口说点什么,一通电话又拨到车上,她于是接起,这次是秦局:「小沈,专案组那边调直升机出去问我要签字,为什么?」
「我接韩队回来,她遇到泥石流,卡在半道上回不来。」
「我说为什么要调直升机。」秦局加重语气。
「有人在现场袭警,所以我们击毙了他,现场和尸体都需要处理,我们没有充分准备,所以简单保护了现场之后就撤离了。」
「所以你们甚至不确定自己击毙的是不是犯人?」
「那里是小杉村,离当初的弃尸点只有五公里。我们还在他身上搜出了点三八的左轮手枪,和前几个案件用枪是一致的,带回来做弹道比对很快会有答案。」
「你们杀掉的人是谁?」
秦局的声音透过车载扬声器传出来,沈然一句「还需要进一步确认身份」还在斟酌着没说出来,韩玥答道:「是姜成龙。我在检查现场的时候就见到了,是姜成龙。」
「我知道了。直升机我会派出去。」秦局的声音不起波澜,「你们两个,暂停所有调查,回局里来。」
「坠亡案那边还有……」沈然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已经被挂断,留下一串忙音。
两人中间的沉默还没来得及打破,第三通电话又要进来,沈然接起来,「小周,你要说的事能不能等十分钟?嗯,那就十分钟以后再打给我。」
「说吧。」她透过后视镜看韩玥一眼,「你还没给我一个交代,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去现场的时候,两个后胎都被割了,开出来没多久胎压就不对,很快就爆胎了。我尝试用车上的调频广播联系你们,但这个天没给我太多时间。」她听到韩玥解释。
沈然点点头,「他是知道这个天八成会有泥石流,你如果得不到及时接应的话就躲不过去,所以也特意挑在今天放出空屋的线索。」
「那看来我的命比他想的大。」韩玥抿起一个微笑,「轮到他的运气用完了。」
沈然又从后视镜里看一眼韩玥,她的头发全被打湿了,嘴唇惨白,脸上有被树枝划伤的痕迹,虽然她自己的样子更狼狈些,但还是觉得心疼。擦擦脸,沈然扯张纸塞在她手里。但当她条件反射地回握时,又快速抽回了手。
「玥,我总觉得自己是强求你活着。跟我在一起这么久,我以为你会比以前更想活一点,但我心里知道不是。」
「然子,我会活着。」
「是吗?那你告诉我,如果刚才我没有到,你打算怎么办?他有枪!」
「要是没有,就糟了。」中控台上丢着一个证物袋,那正是他们从现场搜出的枪。她听到韩玥笑了一下,「只是冒险一点,但胜算也不都在他那边。」
「你觉得就算你出了事,但带回了线索,案子一定会破。你还觉得,一个警察死在现场,是死得其所。但是,即便你是z市最年轻的高级警探,对这个体系来说只是一颗螺丝钉而已。但我只有一个你…」前方出现45度的急转,沈然拉过方向,她在没车的时候就不会打灯,所以车里仍然只留下寂静,惨白的车灯照亮前路,只是从这里,已经依稀可见远处市区的灯光。
「然子。」她听到韩玥说,「我知道,这个案子,是我陷得太深了,我常常感觉那些受害者是我身边的人,我的小外甥女,我的同班同学,和我挤同一班地铁、在尾生桥站下车的乘客。」
沈然的眼睛酸了一下,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又把目光放回挡风玻璃的小溪流间隐约可见的白色路标线上。最近这一系列的连环杀人案是史上少见的恶劣,媒体上都称之为z城版的雨夜屠夫,杀人辱尸的残忍果决,不留下一丝线索的周密,都让人不寒而栗。虽然市政厅没有实施宵禁,但在夜晚出门的人比之前少了许多,z城引以为傲的夜生活也因之失色。
「我坦白,师父死后,我一直觉得自己也会死在一个现场。一个警察并不必要这样——我理性上了解这一点,但仍然无法阻止自己被那些情感裹挟。」
「我今天在空屋里调查的时候,其实就见到了姜成龙。秦局当时叫我去的那个酒会,我和他打过照面。
然后我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能得到管制枪械,为什么我们的证据会不翼而飞,为什么我们正式行动总会扑空,为什么现场能处理得那么专业干净,为什么我一直抓不住他。我以为我们是在和罪恶斗争,但真相却站在高处嘲笑我。」
「所以我放任他割我的轮胎——你都不知道他的动作多么笨拙可笑,什么训练有素、反侦查意识,笑话。」韩玥真的也笑一下,「他袭警,我就可以当场击毙他,而不是把他抛到法院去审理,最后兜兜转转——无期徒刑、减刑、保释,没事人一样地受法律的庇护度过余生。」
「我知道程序正义才是你的信条,但对不起然子,这是我对他的私刑……」暴雨砸在车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好像要让她们的这一方小小天地坍塌。
「所以,我成了你私刑的刽子手。」
「也许我已经不适合做一个警察了,等回去我就提出辞呈。原谅我,然子,我的本意是亲自结果他。」
还是同归于尽呢?沈然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她觉得那个答案只会让自己伤心。她感觉心脏像一张纸一样被揉起来,又摊开,她依据本能,在黑暗的山里找路开,灯光照在崖壁上,破开长长的黑暗。我要怎么回答你,玥,她想,作为执法者,这有违我心中的正义,但作为爱人,你的痛苦也时常割在我的皮肤上——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幻灭。
「先把调查的事应付过去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说。」沈然皱了皱眉头,还是放软语气,「我也带了你的衣服,换一件吧,小心着凉。」
韩玥换上替换的灰色T恤,她瞟到她手肘的擦痕和肋骨旁白色的月牙状伤痕。这个天气,旧伤叠加新伤,她一定又痛得要命。
小周的电话准时追到,她接起来,那边是她焦急的声音:「然姐,我们全被秦队送去帮派案件蹲守了,局里只有值班的人。苏谨的伞送去了痕检,但痕检同事也被打发去检验查获的贩毒案的证据。」
「我知道了。」
「现在怎么办?」
「你们配合她,我回来解决。」沈然把油门踩到底,「苏谨人呢?」
「我们把她带回去了,但只能移交给她的人。」小周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好像很确信那是苏谨做的,想尽快结案的样子。」
「除了伞,还有什么程序没来得及做吗?」
「梁岐聚餐的酒家周围的店家都走访过了,但后门处有几家小酒馆,本就是晚上才开门的,同事白天扑了空。」
「同班地铁乘客的不在场证明呢?」
「除了在一块的那两个大学生可以互相证明,她们也能证明5号车门那个醉汉一直在旁边,其他人几乎都给不出交叉比对的证言,毕竟那是末班车。」
「我知道了。」
「然姐,注意安全。」
「我知道,你们才是,帮派那边危险,都做好防护。」
「这样就说得通了。」车驶近市区道路的入口,沈然终于开口,「现场的酒精气味非常浓烈,像是有些高度数的烈酒。但梁岐一整晚聚会不过喝些啤酒和红酒,所以我猜他一定还去过别的地方。说不定晚上还来得及……」
「然子,秦局在等你。你还没有失去她的信任,先不要违逆她。这样之后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不至于太被动。」
「那线索怎么办?」
「酒馆的线索我晚点会去追。」韩玥一路上在平板上翻看着案件相关的文档,看完现场照片、验尸报告,正把乘客资料翻到最后一页,「这个程映桐……可能是我读书时候认识的人——C大法学院。她是很厉害的辩手,她懂法律程序的一切,却连最基本的不在场证明都没法给出。那么可能是因为她身上的嫌疑根本就洗不清。」
「而且,她和苏谨刚好打同一种透明塑料伞。」
路上有只流浪猫路过,沈然眼尖看到,猛踩了一记刹车,听到韩玥轻轻「嘶」了一声。
「你的伤真的没事?」
「是皮外伤,不会太要紧。」韩玥调整一下坐姿,深呼吸了一下,又重新说下去,「我们只剩下这一个晚上的时间,你一定也想知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你是为了我不甘心吗?」
「然子,我也是一个警察。」
沈然沉默了,她又看了眼导航路线,下了高架之后,离程映桐家也不过几个转弯了,「秦局那边,我怎么说?」
「带回去给她。」韩玥从后腰摸出配枪,又摸出警官证,放在仪表盘旁,「就说我去喝酒了。」她看到沈然面上露出犹疑的神色,笑着伸过手去,捏捏她的下巴,沈然偏过头躲了一下,但下巴还是蹭过她冰凉的指尖。「别担心,没事的。」
「拿上伞,气象预报说雨还要下一晚上。」她将车停在程映桐家楼下逼仄的巷子口,从后座捞起伞来递给她。
韩玥一只脚已经迈出车门,转头来冲她露出一个微笑,「没事,我问程映桐借。一会儿见。」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