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

我站在半空中，低頭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睡夢中安靜離去。天上的安排還算體貼，享年九十五，頤養天年。

我穿著睡衣，腳踏拖鞋，手裡拿著三明治和咖啡，照例坐在客廳我那張椅子上。這位置本來就是我的，生前是，死後亦然。不耐煩這些沒邊界感的人類。誰讓你們坐那裡的？現在我都沒位置了。

孩子們，是誰安排的花圈、石雕、遺照，還有那堆紙蓮花和金元寶？有點醜……我要的是中間有自助餐小點心，大家可以邊吃飯邊聊天，說說我的壞話，不知道95歲的我是和藹可親的老太太，還是頑固的邪惡老奶奶。院子裡放泡泡，讓孩子們玩得開心。你們這些人，除了葬禮跟節日，平時還有什麼機會見面呢？

他們擠在房間裡哭得嗚哇嗚呀，我實在受不了。還好，幾個侄孫沒有被氣氛感染，對著我笑，笑得像平常一樣，沒變。

對吧？有什麼好哭的？人生過完了，就像一場夢醒，不虧也不剩。我一點也不想去看我的親人。逝者已逝，我的課題已經完結；活人該往前走了。

其實我要在活著的時候開一場告別會。你有什麼話不能在我活著的時候說？為什麼總要等人死了，才敢說出心裡話，不怕傷人？那時說出來，是給誰聽的？

人生是河流，是溪水，而宇宙，是那無邊的海洋。我們慢慢從上游往下流，最終死亡，是流入宇宙之海。無邊，無涯，無忌其心，其界，其境，悠長的靈魂脈絡，可以看見到源頭跟終點，回歸到生命之樹，重新結果，發芽，茁壯。

現在我是靈魂了，不再受身體限制。去世界之巔，看喜馬拉雅山脈，感受過珠穆朗瑪峰。海底最深處，真有古老的巨魚嗎？地心的中央，又是什麼？會翻滾的熔岩，世界上遺留的古老遺跡，會不會用靈魂之眼看見完全不同的能量，真的是上古神靈建造的，像書上說的無量之網，我用肉眼跟靈眼在看一次

我是靈魂，能不能從這裡穿透地表，抵達世界的另一端？我要怎麼穿越？靠意念？搭飛機？坐船？

我要送自己 -- 從山之巔，到天之涯，到海之底。

馬上就要離開了。這孕育生命的大地母親，陪伴走完我的旅程，步入未知的另一段。

或許有一天，我會與愛我的人再相遇；

也或許今生就是我們的終點。

生命不會後退，只能前進。

即使你掉入時光裂縫、重新走一趟，也不會是同樣的人生。過程中的花開花謝，你只能感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