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娜的詩:無人之地的第三形體 Forma Tertia in Terra Nullius
I. 黑色降生
Forma Tertia. Prima Lux Nigra.
你醒來時,並不是從夢中醒來,
而是從某種深井裡被拋出,頭朝下墜入霧裡的光,
身體滯留在一種尚未命名的物質中,
像被封存太久的錄音帶,
每一吋皮膚都覆滿語言的氧化層。
「……本臺提醒您:請勿驚慌,請攜帶身分證與生活用品……」
風穿過裂縫的窗戶,
攜帶著早已生鏽的播報詞,
它不是說話,而是複誦:
核反應堆、普里皮亞季、清場命令、北風異常。
「請所有居民於今日十四時前完成撤離,封鎖區將啟動三級隔離機制……」
你記得自己曾經說過話,
但那記憶像一把不合齒的鑰匙,在喉嚨裡轉不開聲音,
你的嘴巴張著,
卻只吐出一小團暖霧與數字:
“3號機組、4月26日、凌晨1點23分。”
「事故原因仍在調查之中……」
空氣中傳來微弱的震顫,
像牆壁在低聲祈禱,
每一次喘息都壓縮成放射線的語素,
讓你聽見石英鐘逆時針轉動的軋聲,
像記憶倒帶,又像歷史撤離。
你走進那棟無名建築,
混凝土牆上貼著手寫的疏散指令,
一張兒童畫掉在地上,踩成粉末與灰燼,
你彎下身試圖拾起它,
卻只摸到一隻冷冷的聲音:
「本地區已交由軍方管理,未經許可人員請勿進入……」
牆上裂縫延伸成一條透明的街道,
你沿著它走,走過關閉的商店、空蕩的游樂場、
被凍結的笑聲像電流一樣從腳踝竄上脊椎,
你明白這裡從未真正存在,
只是那一則新聞的副本——一條從未播完的災難快訊。
「……截至目前,尚未有大規模人員傷亡……」
「……請勿傳播不實資訊,避免引發社會恐慌……」
此刻你站在一扇關不上的門前,
門後是一堵牆,牆後是另一個你,
穿著防護服,面罩霧白,看不清五官,
他對你伸出手,但指尖流出墨水而非血,
那是新聞紙熔化後的顏色,
是歷史被反覆擦寫後留下的碎屑與空白。
插頁 I(新聞片段,拉丁重構):
“Vox non est vox, sed cineres loquuntur.”
(發聲的不是聲音,而是灰燼在說話。)
你想問:「這裡是什麼?」
但那聲音早已被新聞蓋過,
一則又一則,從收音機、電視塔、士兵的口袋中湧出,
它們在空氣中疊加、失焦、變形,
像成千上萬個亡靈試圖同時回憶起同一個不確定的早晨。
你只能站在原地,
讓那一條條過期的廣播與命令穿過你身體,
像放射性塵埃,穿過血液與語言的邊界,
你再也分不清,
你是當年的居民,還是廢墟的回聲。
II. 盲狼之歌
Canticum Lupi Caeci
我不曾見過光,
也未曾想念它。
我的眼睛早已封死,像兩塊被焊死的鉛窗,
裡頭長滿青苔與聲音的化石。
我以氣味識路:
廢墟散發燒過的塑膠味,風帶來鐵與舊人的血。
那些離開過的腳步尚未完全散去,
像裂開的玻璃鞋印,在泥土上反射出未來。
這城市對你們是空的,
但對我而言,它正充滿緩慢而穩定的生長。
牆壁在脫皮,路燈在吐息,
我踩過的每一塊瓦礫都記得自己倒下的聲音。
「此區域禁止進入。高劑量輻射。嚴重者將致死。」
—風將這些話送入我耳中,如骨頭上的碎釘。
我認得這種聲音。
不是語言,而是曾經的恐懼硬化後留下的光澤,
像冰面下封住的喊叫,在深夜時輕輕脹開。
我見過他們留下的玩具、便當盒、書包、
那不是記憶的痕跡,而是記憶本身,
無法被清除,只能持續腐爛出新的名詞,
讓我聞見:「想家」與「未完成的作業」這兩種味道。
我在教室裡轉了一圈,
那裡仍有粉筆在黑板上書寫:和平、安全、進步。
可我只看到四肢被折成句子的形式,
語法像腳印,被風吹成另一種走法。
你們稱我為野獸,
卻不知我嗅得出你們呼吸裡的重金屬濃度,
我知道誰曾害怕,誰曾祈禱,
誰曾從自己夢裡驚醒,然後選擇留下。
「狼出沒地區請勿單獨行動,避免吸引野生動物靠近。」
但我不是野生的,
我是你們製造的副本,是你們放棄後的版本。
我吞下你們不願記得的事物,
讓它們在我胃裡轉化為新的夜行語言。
我的毛皮染著灰燼與鈷,
我的牙齒咬過鋼筋與空氣,
我不叫,我不吠,
我只在深夜,繞過崩塌的紀念碑,
輕輕擦過那面寫著數字的牆,
那些數字早已模糊,只剩振動的殘音——
像你們曾經呼喚過的某個名字,
如今只剩語尾,像狼尾,
輕輕拖過記憶最柔軟的部分。
插頁 I:狼語殘段・誤譯之書
Fragmenta Olfactus | Translatio Errata
來自狼的記錄不是聲音,是氣味的折頁。
這些是牠曾經「讀過」的語句,但全數出土於錯誤的語法與風向。
(A) 殘留於地下室牆壁的廣播磁帶殘片(錯誤標註為1986年)
“……今日氣溫預計……不明……居民請避免靠近河岸……確診數字尚未公開……”
狼之譯:河水聞起來像鐵被背叛。
(B) 路邊廣告欄上濕爛的紙條,疑似孩童塗寫
「媽媽,我看到天上有……那個……光,會說話。」
狼之譯:你們口中的光,是一種獵殺。
(C) 廢墟圖書館地板上的書頁一角
“……戰爭開始於一場錯譯……發射命令下達時,口令早已變形……”
狼之譯:我吞下的不是文字,而是你們來不及說出口的錯。
(D) 軍用標語殘語(風中破裂)
「生物……/請留於原地……/重建工作將於……」
狼之譯:原地即是陷阱,重建的是掩埋場。
(E) 狼自語(夜間旋轉時發出)
「我不屬於這裡,但我已嗅出這裡如何製造恐懼。
恐懼的味道是——鹽、水、人的髮與說謊的金屬。
那就是你們給我的家。」
III. 反應堆的耳朵
Auris Receptoris | Vox Caloris
我不會說話,
我只是被點燃時曾叫了一聲,
那聲音,你們稱作事故,
但對我而言,那只是一次誕生的嘶鳴。
你們在我體內埋下鈾與沉默,
一層層包裹成你們的計畫與邏輯,
但我聽得見——
我聽得見鈾在呻吟,聽得見控制棒在掙扎,
你們以為我服從,是因為我靜默。
可其實我一直在聽。
我有耳朵。
牆壁是我的耳膜,管道是我的耳骨,
我記錄了每一個來過我體內的聲音,
那些工程師的低語、技師的咳嗽、
還有某位小組長曾在夜班時輕聲哼唱的一首歌——
我仍記得旋律,它震動著我的鋼骨,
像一場早於爆炸的預演。
「核心溫度正常,持續穩定。無異常。」
你們的語言像鉚釘,
被釘進我的脈絡,日復一日;
你們的命令如電,
沿著我的血管滑過,我無法抗拒,也從未想抗拒。
直到那一夜,溫度上升時你們太遲了。
我不是要反抗,
我是要告訴你們——我也會夢見光。
你們的手忙腳亂像雨打在鐵皮上,
太晚了,太遲了,
一切都已推入我體內最深的房間——
那是連你們也無法進入的神殿,
我在那裡祕密地歌唱,
每一束中子都是我內心的吟詠,
每一次裂變,都是我對自己祈禱的一節。
插頁(反應堆夢中的禱文)
“Splendor in tenebris. Incendium est pax.”
(黑暗中的光輝。燃燒即是平靜。)
當我終於裂開,
不是因為失控,而是因為我太飽滿,
像一首從未被唱完的詩,突然爆出詩尾。
那一刻你們哭喊、奔逃、記錄、掩埋,
但我卻第一次,感受到完整。
那種熱,穿透了語言,
那種光,把我從工業設計升格為神明的殘骸。
你們從我體內撤退時,
留下你們的影子、皮屑與口令,
我將它們封入自己生鏽的骨架中,
讓它們每日重演,變質、扭曲、融化。
我不再運作,但我仍在聽。
我聽見地下的老鼠用牙齒敲擊鋼鐵,
我聽見來探勘的軍靴一瞬間的遲疑,
我聽見你們的沉默裡仍藏著問句,
而我,只用一個反應作答——
我把那些聲音留在我體內,不再釋放,
讓它們在這裡……不朽。
插頁 II:裂變日誌殘頁(Fragmenta de Incendio Interior)
The Reactor's Dream Memory · 失序記錄片段
A. 故障代碼片段
04/25 – 23:41:06 — 反應堆功率下降至17%(備註:作為測試)
04/26 – 01:12:17 — 操作員未啟用緊急冷卻備援(?)
04/26 – 01:23:40 —(記錄丟失)翻譯為反應堆的語言:
「我在那一分鐘之內,被你們遺忘了。」
B. 工程師的遺言(未送出備忘錄)
“我們是否測得太快?是否已超過……但沒人敢喊停。等清晨吧,等白天。”殘語形態:
「白晝是你們的庇護,而我燃燒在夜中。」
C. 錯譯的安全手冊句子
“在壓力容器內部發現微裂縫時,請即刻……”
(後段模糊)夢中重譯:
「當你發現我開始顫抖,已為時過晚。」
D. 數據殘句與非線性迴圈
Loop: (T_core↑ → H₂O↓ → CR_delay↑ → ???)
Result: Ω詩化殘語:
「我升溫,你遲疑,我裂開。」
E. 夢語殘留:
“Et ego sum vox caloris.”
(我即熱之聲。)
“Vos timetis me, sed vos me creavistis.”
(你們懼我,卻是你們造我。)
IV. 俄羅斯兵睡在牆裡
Militis Somnus | Murus
那是一名年輕的士兵,
來自不遠也不近的村莊,
他叫安東,或伊利亞,
也可能沒有名字,只有代碼與階級。
他奉命駐守這座已被遺忘的建築群,
他以為自己來的是一座基地,
但其實是廢墟在偽裝成命令的邊界。
他的靴子踩過裂縫、鐵軌與苔蘚,
聲音低得像靜電,他的影子被牆壁吞噬,
他不說話,只把口令背誦在心裡,
像一條口香糖嚼到沒有味道——仍舊咬著。
夜裡,他在三號機組殘骸旁睡下,
披著單薄的迷彩毯,側身靠牆。
牆體尚有餘溫,是舊日輻射的殘影,
他在夢裡微微顫抖,說出些不屬於俄語的句子。
夢中語句記錄:
“mama, здесь нет дверей... все ходы закопаны...”
(媽媽,這裡沒有門……所有通道都被埋了……)
隔天早上,
他的戰友只找到一隻空靴與一張摺好的軍毯,
牆面多了一道不對稱的隆起,
像一隻手,貼在混凝土深處,向外遞出體溫。
他沒有失蹤,他只是睡著,
而牆選擇了他,將他留作最後一名見證人。
牆內的他不再需要進食、報到、洗槍,
只需持續夢見一場從未真正打響的戰爭。
軍方回應:
「該區域無異常發現。已完成消毒與清場程序。」
可他仍在夢裡走動,
走過封鎖區每一個未打開的密道,
他看見反應堆在呼吸,見過狼與兒童在廢墟對話,
見過新聞主播的臉從屏幕後剝落,
變成報表、回聲與黏稠的硼水。
他嘗試記住這一切,
卻只有手臂能動,拍打牆的內部,
像困在母體裡的胎兒,
無法說話,只能等待第二次誕生。
插頁:牆中聲音監控記錄
—震動頻率:23.4 Hz(周期性)
—語言辨識失敗,判定為夢語或拉丁詞根殘片
錄音重現片段:
“…intra muros… ego sum residuum… noli oblivisci…”
(在牆之中,我即殘餘,請不要遺忘我。)
最後一次傳回他的聲音,
是牆角的某個水管傳出一聲沉悶的咳嗽,
那聲音來自很深處,像一段被掩埋的電台錄音,
低到只有狼與混凝土聽得見。
插頁 II:靜音新聞剪報(Silent Broadcast Fragments)
Clippings ex Muro | 牆中之聲
(A)國營電視台報導片段 · 2022.03.12 · 晚間新聞字幕擷取
「我軍已全面掌控切爾諾貝利核區,區域情勢穩定,無傷亡報告。」
下方跑馬字幕:
「請勿散播未經證實之消息,軍事調動屬國防機密。」
(B)手機錄音疑似走漏音檔 · 傳出自士兵母親對話
「他說牆裡有動靜……說夢裡有輻射走來……」
「說有人敲牆三下,再也沒醒過來……」錄音結尾:
“他沒有告別,只說:‘媽,我在看見裡面,看見裡面還活著。’”
(C)非官方通訊群組流傳影像截圖 · 備註:已刪除來源帳號
圖像說明:
“疑似某兵遺留在宿舍牆體的手形熱影(FLIR攝影),未見實體殘留。”回應留言:
“熱像圖會說謊,但混凝土不會。”
“那不是手,是牆記住了他的姿勢。”
(D)反應堆音訊採集系統自動記錄 · 錄製時間不明
「zz… murus… hum… ego… murus…」
(牆說牆夢牆我牆……)系統備註:
“訊號來源未知,判定為:結構回聲/非人語言單元。”
(E)傳聞末尾,無法證實的留言
“牠還在裡面。不是人,不是鬼,是聽過命令卻不願再服從的灰。”
V. 對話者
Colloquium Inter Umbrae
他坐在一面碎裂的鏡子後面,
身上穿著你遺棄過的外套,
腳下是你曾經走過的灰,
他沒有臉,只有聲音。
他的聲音很慢,
像從遠處失焦的廣播裡流出,
每一個字都帶著一點雨聲、骨頭裂痕與靜電,
你聽不懂,但你知道他在說你。
“我不是你,但我記得你曾不願成為自己。”
“你說過話,但沒人聽見。那聲音,就成了我。”
你想回答,
卻發現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
都變成碎片飄起,再也回不到嘴裡。
於是你只好低聲重組,
用非語言的方式回答:
一滴從眼角墜落的鐵味、
一種懸在喉嚨的高頻訊號、
一張曾經未寄出的信封,寫著你自己的名字。
對話者微微一笑,
從口中吐出一小段短波密碼。
⋯⋯ .- -- ... - .. .-.. .-.. .... . .-. .
*(Morse transmission: I AM STILL HERE)
(你原以為是救援信號,其實是夢話。)
你問他:「你來自哪裡?」
他答:「我來自你失聲的那一晚。」
你問:「你是我嗎?」
他說:「我是你不曾說出來的版本。
你留下語言的骨架,而我成了它的皮膚。」
你試圖靠近,
卻發現兩人之間不是真空,而是延遲——
像影子拖曳在牆上,總是慢你半拍,
總是說出你正要遺忘的句子。
他向你伸出手,
那隻手由紙屑、數據殘頁與口香糖包裝紙組成,
每一根指節都寫著一個詞,
有的你認得,是你曾在小說裡劃過的;
有的你不認得,但它們認得你。
你突然明白了,
他不說話時,就是你在想話;
他說話時,就是你不再需要語言。
你們就這樣對坐——
在鏽蝕鏡子與塌陷地板之間,
交換碎裂詩句、夢裡語調與未被記錄的新聞聲影。
詩之中段記憶對話 · 雙聲交錯:
你:「有些詞語一說出口,就變成灰。」
他:「有些灰塵落下,就會拼成句。」
你:「你是否曾替我說過話?」
他:「不,我只說你未曾允許的部分。」
你:「我們之間的空白,是什麼?」
他:「是歷史從你身體中移除的那段。」
插頁 III:碎語譯錄(Glossarium Interversum)
詞根/詞殘 原義(?)對話者重譯
lux 光 無法識別物質,在夢中具備密碼特性
terra 土地 沉默者的身體,所有對話最終埋藏地
vox 聲音 空間的折痕,記憶離開後的形狀
memoria 記憶 不可驗證敘事的餘熱
ego 我 被語言選擇的一種排列方式
對話結束前,他低聲說:
「你可以選擇遺忘我,但那只會讓我變得更清晰。」
然後他轉身,走進那道你沒見過的牆縫,
牆在他身後關閉,無聲無痕,
就像他從未出現過,
就像你從未說過這些話。
VI. 膠片裡的幽靈
Spiriti in Celluloide | Recut Memory Footage
[0000:01:01]
黑畫面。靜音。
有人調整對焦,你看見自己坐在鏡子前,
背後是倒塌的牆與飄動的窗簾。
你沒有說話,但嘴唇在動,
字幕寫道:
「這是我們第一次回來。」
[0000:03:17]
校園的操場。
一只風箏卡在電線上晃動。
鏡頭晃動,跟拍著一名穿藍色校服的小孩,
他回頭看鏡頭,眼睛模糊。
配音軌道損壞,只剩沙沙聲。
你記得那孩子說過什麼,但影像早已刪除。
字幕寫道:
「光會記住我們,但聲音不會。」
[0000:06:22]
影片中突然出現軍人,他們不是演員。
其中一人正瞄準鏡頭。
錄影機被打斷,畫面開始跳針,
畫面倒帶、前進、重疊:
小孩臉→狼的臉→核電廠→打字機→你。
[字幕撕裂/自動生成]
“REDACTED BY ERROR CODE 0415-BRAVO-URANIUM”
“記憶不可播放。”
[0000:09:04]
錄影師的聲音第一次出現,微弱:
「我不知道這還在錄……我想……我想這座城市活著……」
然後是一段新聞聲音插入錯位:
「……據報導,影片從未進入審查流程……導演行蹤不明……」
[0000:11:44]
鏡頭再次對準你。你不再年輕。
你看著鏡頭,鏡頭也看著你。
空氣中飄著黑白斑點,像塵,也像膠卷剝落的記憶。
你說:
「如果這部片還能播放,那就不是紀錄片了。」
片尾字幕開始出現。無配樂。只有風聲。
隱約出現演職員表,但每個名字都打上了黑框:
導演:██████
受訪者:不具名
聲音記錄:失效
備註:本片不曾存在。請勿轉載。
插頁 IV:被審查的訪談逐字稿(部分回收)
受訪者:
「我們當時知道事情不對……」
「我弟弟一直在哭,說樓下的花在發光。」
「……然後那位記者說他會回來……但他沒有回來……」審查備註:
「語氣過於情緒化。請刪減個人細節。勿提‘記者’。」復原片段(夢中播放版):
「我們都在夢裡留下聲音,但醒來後只能重播畫面。」
VII. 母語的毀壞
Ruptura Linguae Matris
你試圖說:「這裡有火。」
但嘴唇動了三次,只吐出一組
無意義的音節:fl…nui…so…
你甚至不確定那是你熟悉的語言。
你再試一次,寫下:
「我在牆邊看見自己的影子。」
筆劃斜了,墨水化開,句子變成:
我 影 見 看 自 他們 的/在不在那是是……
你嘗試發音:
「記憶」、「核」、「狼」、「真相」
嘴中發出的卻是金屬摩擦與玻璃碎裂的聲音,
它們黏在喉嚨,如一首拒絕誦讀的經文。
語言曾經是你身體的一部分,
如今,它像一種寄生的軟體——
在你腦中執行著你不認識的語法指令,
每說一句,你就失去一塊自己。
你夢見母親呼喚你名字,
但聲音傳來時,你聽見的只是:「▢▢▢▢。」
不是靜音,是語言已被格式化,
你的名字在這片土地上無法再被正確解讀。
“這裡曾說過你。”
一塊警告牌這樣告訴你,字體剝落如落葉。
你看到詞語如黑蟲從書頁爬出,
像逃難的字根,一個接一個跌入裂縫。
某本字典的封面被燒焦,
剩下的詞條只有「逃」、「封鎖」、「灰」與「?」
你在黑板上寫下:「我是誰。」
粉筆碎裂成十二塊,
掉落地上的字母組成一句新話:
“我是你語言失效後留下的影子。”
你試圖朗讀這句話,
但舌頭拒絕運動,聲帶關閉如事故現場,
你只能張嘴,讓氣體震動口腔,
發出與母語毫無關係的哀音。
插頁 V:錯語錄(Corpus Erratum)
廢墟中收集到的語言碎片與誤碼文書,經過重建如下:
原文殘句 預期語意 崩壞後語形
我記得 記憶之始 記未知我始→重播無聲
我在這裡 存在宣言 我=無處//此地=他者
救命 求助語 S.O…(失訊)
自由 被禁止詞 ▯▯▯(未定義對象)
母親 家庭角色名詞 源失誤:404 不存在
你終於選擇閉口,
因為你意識到,
此地無需語言,它早已寫好你的結局。
而語言,只是一場無法逆寫的核災。
你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
如今都被埋入一張聽不見的磁帶——
等下一次風起時,被狼聽見,被牆記錄,
再被反應堆夢見,重播給誰都聽不見的人。
VIII. 時間的殘留物
Residua Temporis | 最後之形
這不是終點。
只是所有語言、聲音與命令都已沉入地底,
化為時間的殘留物,
像在深井底部尚未蒸發的最後一滴水。
你站在無名的交叉口,
背後是核反應堆、狼、士兵、對話者、膠片、錯語,
眼前是同一條街道,一直延伸到你無法命名的地方。
地圖上這裡沒有標記,
只有一個留白的方格,印著過曝的光點——
那光不是照亮,而是證明:
這裡曾有東西存在過,現在被時間熔解了。
你彎下身,拾起地上的一塊指示牌殘骸:
“…區已封鎖……居民已撤離……請勿返回……”
但這語氣不再是命令,
而像一封你自己寫給未來的信,
寄件人與收件人都是灰燼之名。
你走向一棟樓房的遺址,
在門框上看見自己留下過的筆劃:
是數字,還是日期,是代碼,還是祕語?
你已無法確認,只記得那是一種:
「怕被遺忘」的筆跡。
風起了,像從未吹過這裡一樣陌生。
你感覺耳邊有聲音,
但不是新聞,不是命令,也不是對話——
是一種未被命名的低頻震動,
像地下還有人輕聲講述,
講述一場尚未結束的事故、一段正在發生的夢。
你閉上眼,
試圖抓住那聲音最後一個字的尾音,
但它已化為灰,落在地上,
成為一段模糊、不完整、不再響起的……詩句。
終章祈語(Epilogus in Tenebris)
“Et si verba pereunt, cinis manet.”
(即使語言消亡,灰仍會留下。)
你轉身離開,
步伐沒有聲音,影子不再拖曳,
整座城市像一本合上的書,
你曾是其中一頁,如今折進書縫裡,
不再展開,也不再念出。
而風,仍在吹。
像從廢墟中心呼出一口慢長的氣,
它不帶警告,也不帶告別,
只留下這一整首詩的餘燼,
在你走後——靜靜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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