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的《醬園弄》為何兩邊不討好？

香港導演現在大陸有多難？拍自己最擅長的娛樂片，人家說你吃老本，一點意思都沒有；拍部有點東西想講的，人家覺得你虛偽。

陳可辛的《醬園弄》在香港不受待見，是可預見的，但在大陸的成績似乎也不太好，罵聲一片，豆瓣只有5點幾分，屬於爛片級的分數。隨便看了兩眼豆瓣短評，差評主要針對三個方面，一是演員，二是導演，三是故事（這不廢話嗎），而後面兩個大概可以合併為一個，就是導演和故事不真誠，只是偽女性主義。

有那麼差嗎？我覺得沒有。就那些短評而言，也沒有太大說服力，只是一種關乎個人喜好的觀點，而沒有充分論述一一當然短評字數有限，很難做到詳盡的論述。以如今大陸電影市場運作的特點來說，我更覺得主要是宣傳方錢沒給夠，沒能造起話題來。

我以為，它至少比意大利那部票房冠軍、在大陸也大受好評的《明天還有夢》要好一些。我無法給女性主義定高低、辨真偽，只是以戲論戲而已（當然也有自己偏頗），我覺得《醬園弄》在女性角色的描寫和故事表達的層次上都比前者要好。它唯一不夠討好的，就是導演是一位早已功成名就的男性導演，用大陸時興的話說，就是「老登」。

兩種「男權」的形式

《醬園弄》裡章子怡既摧毀了肉體上的「男權」一一對她實施暴力的丈夫（當然以上集而言，人是不是她殺的也未有定案），又令自認為上海他說了算的全上海最有權勢的警察局長丟了臉面。這兩種男人已經是對男性權力很形象化的表達了，簡單來說，一種是身處社會底層但在家裡卻耀武揚威的男人（正如《明天還有夢》裡的丈夫），另一種是高居上位、在武力和權力上都碾壓女性的男人。在我看來，這比《明天還有夢》更直接地指出了兩種男權的存在，而章子怡式的反抗，不管她是出於「本能」，還是出於所謂「女性覺醒」，也比後者僅僅寄望投票權來改變男權社會要直接得多。我不否認投票權（政治權力）對於女性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這是中國電影和陳可辛不敢觸碰的議題），但為了表達民主和女性投票權的美好，《明天還有夢》甚至給人一種女性一夜翻身做主人的幻覺，無視女性在社會乃至政治參與上的真實歷史以及至今仍普遍存在的真實困境。至於片中有意無意將美軍塑造成女性救世主的形象，我們還是不要再提了，想起來都覺得有點無稽。

很多人討厭雷佳音的角色，說他像電影中的野豬一樣搶走了章子怡的戲份，甚者更說這部電影，雷佳音才是「大男主」（大陸用語，形容電影劇情只圍繞著男主角轉）。這兩種看法，我並不認同，但雷佳音的角色確實討厭，他唯一的「善舉」——釋放一位女性報刊主編，也只是為了彰顯他「上海我說了算」——這不恰恰是角色塑造成功的地方嗎？哪部「大男主」的電影不是為了讓戲裡的角色乃至觀眾愛上他，而是討厭他、憎恨他的呢？

有意思的是，同樣是家暴戲，我在豆瓣上幾乎沒看到誰說《明天還有夢》虐待女性，而《醬園弄》，卻有人說女性角色一個比一個慘，是虐待女性。女性電影什麼時候變成了不可以表現女性的苦難？我不是說一定要用女性主義的角度去觀賞《醬園弄》，它可能不是，陳可辛也可能虛偽，但如果女性主義電影不能表現女性的苦難，在這樣狹隘的定義下，《明天還有夢》顯然也不是。家暴當然也有不同的拍法，《明天還有夢》有意弱化暴力，甚至將之浪漫化，這種手法給人的感覺，更多反而是女主角的逆來順受；而《醬園弄》多個家暴鏡頭是從章子怡飾演的受虐者角度出發的，施暴者的猙獰嘴臉那樣出現在大螢幕前，受虐的猶如就是我們，的確難受得坐立不安，但恰恰如此，不是更能讓人感受「男權」的壓迫嗎？

怎樣的女性角色才是女性主義

有人用現代「女性覺醒」的框架去看片中的每一個女性角色，認為她們要麼只是求生的本能，要麼只是基於利益的互相利用，沒有一個真正符合「女性覺醒」，導演只是硬蹭女性主義，消費女性；也有人認為片中的女性力量過於強大，她們的「女性覺醒」脫離時代背景，不尊重歷史。持這兩種迥異觀點的人就可以吵上一架了，儘管她們可能都自認是女性主義者。

故事改編自民國時的真實案件，發生在日本佔領期間的上海，比起觸及當代中國的《中國女排》、《李娜》，顯然是一個相對保險的題材。然而，陳可辛考慮仍是不夠周全，雖然他沒有刻意美化日本人，但也沒有「客觀」描寫日本人的殘忍。片中一個日本人都沒有，壞人全是中國人。家暴章子怡的是中國男人，因為丟了顏面而一定要弄死章子怡的也是中國男人。

更何況，作為「舊社會」的上海在片中雖然黑暗得很——警暴毫無監管、官場貪污腐化，但是竟然有言論自由？陳可辛，你是在諷刺誰！

本片最大的不足（互文式的自我諷刺？）：《醬園弄》的英文名是「She's Got No Name」，而劇情中寫「為殺夫女辯」的女性專欄作家，她如此地為殺夫女聲張正義，為女性權益吶喊，卻在自己的文章裡也只稱她是「詹周氏」（詹還是冠的夫姓），不願給她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你大可以說，這是那位女性作家的「時代局限」，但作為超越時代的電影本身，它明明可以有方法還她一個自己的姓名。歷史上的詹周氏有自己的名字——周春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