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魂酒》04
夜行燈的第一份記憶,是一種氣味。
不是人類的氣味。不是火堆、不是汗水、不是泥土,而是血與甲殼腐爛混雜在一起的味道。
那是一隻還未完全死去的怪物留下來的味道——如石車碾壓過鋼板般沉重,又如蜘蛛腹部爆裂的腥氣般刺鼻。牠們有八隻腿、一雙巨大的毒腺與像盾一樣的背殼,村民們叫它們「穹殼獸」。
夜行燈就在穹殼獸屍堆旁長大。
她沒有父母,也沒有人知道她怎麼活下來的。她就躲在堆滿碎屍的籃子裡,嘴裡含著一塊乾掉的蜘蛛腿肉生存。
那時她還沒名字,村裡的人只叫她「小東西」。她會從死去的穹殼獸身上割下爪鉤、甲殼、內腺,偷偷拿去換糧食。那裡是一個尚武村落,人人以殺為榮,無人會同情一個撿屍的孩子。
但她從未乞求。
「小東西,快滾,別擋路!」
「這東西不會說話嗎?」
「哪天被大蜘蛛吃了也不稀奇。」
這是小東西的日常。
鐵漿村是個靠獵殺巨型蜘蛛為生的尚武村落。蜘蛛從峽谷那頭來,六眼八足、甲殼堅硬,幾乎沒有弱點。村裡的男人把它們當作試煉的獵物,女人們則將牠們的毒囊提煉成粉賣給來貿易的藥商。
一個月獵殺數隻,就足以養活整個村落。而小東西,就靠撿拾這些殘骸為生。腿肉、眼珠、硬殼,能賣的就賣,不能賣的就吃。
她沒有家,也沒有人會教她說話。語言,是她偷偷學來的;武技,也是她偷偷學來的。
每個夜晚,當所有人入睡,小東西便跑到練武場邊緣,照著白天看到的姿勢,一遍一遍揮動她用骨頭做的短棍。
久了,她學會了平衡、學會了預判、學會了閃避……她學會了活下去。
後來的某一年,峽谷的風改變了方向。
原本稀稀落落的穹殼獸,忽然像是從地下湧出似的,一天比一天多。牠們的外殼泛著墨綠色的光,叫聲像敲破的鐘,每一隻都像是被誰追趕似的,朝村莊狂奔。
「是穹殼獸繁殖期提早了?」
「不對,我打了八年蜘蛛,哪有一年生這麼多的!」
村裡的獵人們開始變得忙碌,甚至連十二歲的孩子都被拉去練武,準備補足人手。那些穹殼獸的屍體堆得比屋頂還高,內臟、甲殼、毒囊四處散落,整條小溪都流著螢光的黃綠色血水。
這對小東西來說,是一場意外的豐收。
那段時間她經常忙到深夜。天黑以後,沒人跟她搶場地,也沒人趕她走。她一邊練著用碎骨短棍翻滾的動作,一邊撿拾戰場邊緣殘留的獵物碎片,嘴裡咬著繩子,一邊綁一邊想:「今天應該能換到三根火柴,說不定能順便換個紅蘿蔔。」
那天晚上,月亮皎潔,天像破布。她在溪邊洗去毒囊上的黏液時,耳邊突然響起「嗤嗤」聲。
一隻幼年的穹殼獸,正盯著她。
體型雖比成獸小上兩圈,但依然比她高出一個頭。牠的左側甲殼破了一片,正在滲出氣泡狀的螢光血,八隻腳虛虛站立,卻仍保持著攻擊姿態。
她第一次正面對上活著的穹殼獸。手裡沒有武器,腳下是濕滑的血泥。
腦袋一片空白。
「跑?還是叫?」她從沒被教過要怎麼活著從一隻活著的穹殼獸旁逃脫。
她試著向後退。穹殼獸低吼了一聲,猛地衝了上來。
她跌坐在地,手中握著剛綁好的毒囊。
「我要死了嗎?」
小東西吞下一口涎水,心知正面衝突絕無勝算。她悄悄將手中那塊毒囊藏進懷中,指尖滑過早先綁好的繩索——那是她用乾草、蜘蛛筋與骨片編成的小陷阱,地點離這裡有數尺,繩子就是引線。
「能不能……賭一次?」
她故意開始哭喊,大聲尖叫,轉身就跑。那聲音穿透黑夜,在滿是屍臭的山谷中迴盪,像斷了線的風箏亂撞。
幼獸果然上鉤。牠受傷的前腳在泥地裡拖出一道黏滑的痕跡,咆哮著追上。
小東西邊跑邊偷偷扯斷藏在泥地中的繩索引線,突然一跳!
「啪」的一聲,骨片彈出,纏住幼獸的前腿,另一邊的陷阱瞬間收口,整隻獸被拉倒。
「就是現在!」小東西撲上前,將毒囊猛地塞進牠張開的口器裡,再用地上撿來的碎骨刺進牠裸露的眼囊。
鮮血噴濺。幼獸發出慘叫,後腿猛踢,尾巴掃過她的脖子。
小東西飛了出去,撞上岩壁。她聽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她努力睜開眼睛。陷阱壞了,毒囊破了,幼獸還活著,並且比剛才更狂怒。
牠掙脫繩索,一步一步向她爬來。嘴角冒出白沫,左眼被刺瞎,右眼裡的瘋意卻更重。
「還不能死……還沒學完翻滾,還沒把碎骨刺練成三連擊……」她喃喃著,想撐起身體,卻發現整隻手臂已經無法動彈。
幼體穹殼獸張開了嘴,露出閃著寒光的口器。
她閉上眼,準備接受最後一擊。卻在那一瞬間,聽見某種聲音。
不,是殺氣。
那殺氣,就像命運的線,從她殘破的身體穿透而過。
當幼獸撲下那一刻,小東西以為自己會聽見骨頭碎裂、血肉噴濺,然後感受到那熟悉的氣味——死亡。
但她什麼都沒感覺到。
有什麼東西,比死亡還寂靜,連時間都不敢流動。
接著「喀啦」一聲,像是陶罐碎裂的聲音,緩慢、清晰。
小東西睜眼,只見穹殼獸整個頭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攔腰切斷。牠的身體還來不及明白發生了什麼,便緩緩倒下。熱血流過小東西的膝蓋,像是熱水潑灑在台階上。
她抬起頭——
那是一名女子。身穿灰白難辨的旅袍,披著破舊的布帽,腳踩著一雙磨損嚴重的行靴。手中握著劍,背後背著銀色的劍鞘,而雙眼——
覆著白布,無瞳無淚。是名盲劍士。
她站在血泊中,動也不動,彷彿整個天地就是她立足的一點,萬物皆靜止,而她才是風。
小東西淚流滿面,顫抖著爬行過去,最後跪倒在地,一把抱住那雙佇立不動的腳踝。
「妳救了我……妳……妳是誰?為什麼會在這附近……我……我不認識妳……」
她話語未盡,便因劇痛與虛脫而倒在地上。
盲眼劍士低頭,沉默地看了她幾秒,輕聲道:
「妳的命,還沒結束。」
她沒有彎腰,也沒有撫摸,只是微微側身,像是在尋找風的方向。小東西的呼吸聲越來越輕,意識逐漸模糊。
小東西是在一陣藥草灼燒的痛楚中醒來的。
她嘶了一聲,掙扎著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一棵老樹下,身上蓋著披風,月光穿過樹隙灑落在地,如同碎銀。
「別亂動,傷還沒好。」
是她——那個女劍士。此刻正蹲在她身邊,動作俐落地替她包紮。
小東西張口想說話,卻只發出一陣嗚咽。女劍士頭也不抬,淡淡問:「為什麼一個人,半夜在這種地方撿屍體?」
小東西咬牙,不知怎麼的,淚就又掉下來了。
她把自己說了個大概。
說她沒見過父母,從有記憶開始就在這個村子裡撿怪物的爪子、甲殼和毒囊換錢。
說她學人練武時被趕,偷看被打,就在荒地邊自己練。
說她原本也想像其他孩子一樣學本事,至少能換口熱湯喝,但大家只叫她「小東西」,說她身上有霉味,說她是被穹殼獸咬剩的東西。
她講的語速很快,像是怕不趕快說完,對方就會走。
女劍士靜靜地聽著,連包紮都暫停了。她沒有眼,但又彷彿用某種方式「看」著小東西,直到小東西說完,才輕聲開口。
「我原本,也不打算來這裡。」
她說,她叫夜行,曾是「西奧」的首席劍士。
一個讓百軍止步的名字,一柄舉起便斬斷陰影的劍。
但後來她被人設局,挑戰賽中遭下毒,眼球被灼傷。她失去了雙眼,也失去了「資格」。
西奧是這片大陸上的主要政權,軍紀森嚴,對於「殘缺」沒有容忍,她當日被迫放逐,劍也被折斷,軍籍除名。
「不過,我還記得怎麼聽風的聲音。」夜行用包布蓋好最後一道繃帶,「還記得怎麼分辨殺意的氣味。」
她說她成了一名賞金獵人,不為錢,只接受來自平民的委託。因為正義本來就不該只屬於強者。
「這次來,是為了查一件事。」夜行站起身,收拾包紮用具,「我受託調查村子附近的穹殼獸,牠們今年異常活躍,我懷疑是人為的。我潛在這附近觀察幾日,村長卻似乎對我很有戒心……但我不打擾他,他也沒理由對我友善。」
她抬起頭,白布下的雙眼彷彿穿透黑暗。
「調查到現在……我大概知道原因了。」
小東西怔怔看著她。
「希望這個世界對妳,比對我仁慈一點。」夜行轉身,踏入林中陰影。
她的披風在月光下閃動如水,聲音幾不可聞地飄來一句:「照顧好妳的傷。下次,可別這麼容易死了。」
然後她的身影沒入樹林,彷彿從未來過。
「今天有點晚啊,小東西。」商人說。
「昨天下雨,穹殼獸躲起來了啦……」
她背著破爛的柳條筐,腰間綁著小刀和沾血的麻繩,一邊走一邊用腳踢開草叢中的泥團。那是穹殼獸的排遺,混著甲殼碎片和未消化的硬毛——有時候她還能從裡頭撈出幾塊腺體,值錢得很。
身體康復後已經過了數週,最近的日子讓小東西覺得樸實而且幸福。
天色微亮,遠山還罩著淡霧,空氣裡滿是濕潤的青草氣和腥味。小東西啃著乾掉的番薯皮,在獸骨堆裡摸索,偶爾抬頭看見獵人隊的身影越過山脊,一個個跟刺蝟一樣背著長矛與箭袋。
她會閃開他們走的路。那是「正規」的人走的地方。
她走的,是小獸跑的獸徑,是泥濘的排水溝,是樹下腐爛的影子裡。
她不覺得自己可憐。只是……跟人不太一樣罷了。
偶爾,她會在黃昏時聽到那個聲音——如同布匹在風中劃過的聲音,柔軟卻銳利,像是誰在山谷中揮劍。
她就會停下腳步,悄悄地抬頭看向對山。
林梢間,會有一個瘦削的人影。沒有臉,也沒有聲音,但能讓整座山靜下來。
是夜行。她知道是她。
有時夜行會在懸崖邊站很久,有時會對空氣揮劍,有時則只是靜靜坐著,讓風撫過包著眼的白布。
她從來沒再出現在小東西眼前。
但只要知道她在——只要知道這世界還有這樣一個「見義勇為的人」——小東西就會覺得:
啊,世間存在著美好。
晚上回村時,她總是跑得最快。因為會有獵人練箭到夜晚,會罵她擋路,也有人會故意扔石頭試準頭。
她跑得不慢,摔倒時就滾一圈爬起來繼續跑。沒摔死,就算贏。
回到村邊她會悄悄溜進水井後的小空地,在那兒反覆揮著自己做的骨棍,模仿白天看見的招式。有時候是獵人拉弓的姿勢,有時是夜行揮劍的弧線。
風很快,夜也涼,她的腳步卻在這些偷來的時刻裡漸漸穩了起來。
第二天,她又會一樣背著筐出門。
一樣地滿身泥巴,一樣地被叫小東西,一樣地偷偷看山頭。
而山頭上,有時還真的會亮起一道斜斜的白光——就像有人劃開空氣,讓小東西知道一切都安好。
「小東西,妳聞過人的肝是什麼味道嗎?」
某天傍晚,村長這樣對她說。村長是少數會正常跟小東西聊天的人,但感覺也只是為了當消遣。
她才剛從穹殼獸的屍堆中翻出一節未爛的脛骨,還沾著黑色的毒液。她沒回話,只是低頭繼續削去骨上乾硬的殘肉。
「不回話嗎?」村長蹲了下來,笑容溫和得不像平常那個用刀柄打哭小孩的惡人。「妳老是這麼安靜,都不知道自己這樣有多討人喜歡。」
小東西不習慣他靠得這麼近。
「是甜的,」他接著說:「人的肝,香又甜,比蜘蛛的毒囊還軟,味道最好。」
小東西終於抬起頭,滿臉狐疑。村長最近很反常,總是心情很好的樣子。
村長笑了笑,轉身離開時,還拍了拍她的頭,就像是在稱讚一隻聽話的狗。
小東西覺得最近的一切,有點過於美好了。
樸實的日子持續了數個月。
這天,小東西一如既往的在山裡收割穹殼獸的屍體,天空下著瓢盆大雨。
雨下得像是天在懲罰什麼人似的。
嘩啦啦的水幕打在小東西臉上,她幾乎睜不開眼,只能靠聲音和氣味判斷附近的穹殼獸——泥地裡爬動的聲響,呼哧呼哧濕黏的呼吸,還有那一股飄散在空氣中、像生鏽鐵皮般的腐敗腥味。
可惡,這裡還有活體。小東西心想。
突然草叢晃動,一隻穹殼獸從左側撲來,牠的前肢粗壯、節肢鋒利,小東西早已滾身躲過,順勢拔出骨刀刺入獸腿——但那層墨綠色的外殼太硬了,只擦出一串火星。
另一隻從背後繞上來,牠體型更小,動作卻快得像影子,小東西轉身不及,被狠狠掃中腰側,整個人飛了出去,重重撞在濕滑的石壁上。
「咳……!」
喉嚨一鹹,血混著雨水吐了出來。
她咬著牙,撐著濕透的身體站起來。風很大,衣服貼在皮膚上像是鐵鍊,每個動作都痛得讓她快昏過去。她把骨刀橫在胸前,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兩道扭動的身影。
「……你們這些混帳東西……」
穹殼獸不會說話,但牠們的眼睛裡沒有畏懼,也沒有飢餓,只剩一種執念般的惡意。
小東西不懂。這半年來,怪物越來越多,明明村民們天天圍剿,卻像殺也殺不完。村裡有人說是雨林的怨靈,也有人說是山神發怒,但她知道,這一切不對勁。
太多了,太密了,太快了。
這不是自然。
現在她正親身證明這一切——在這場暴雨裡,在這條回家的路上,在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
她深吸一口氣,從腰間拔出第二把骨刀。
她知道不能逃。這裡是山徑轉彎的死角,背後是濕滑的石坡,再退一步就會摔下去摔死。
「……來啊。」
她低聲說。卻沒發現自己帶著哭腔。
骨刀反握,腳步微調,雨水順著下巴滴落,泥濘包裹腳踝。
下一秒,兩隻穹殼獸同時撲來。
小東西持雙刀往前迎上——
劍光一閃,鮮血迸濺。
小東西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下一秒撲來的穹殼獸竟整隻倒飛出去,身體被從喉嚨劈到腹部,內臟像水草般翻飛。她還來不及反應,另一隻也在數息內被斬斷脊椎,怪叫聲卡在喉中,隨即摔成扭曲一團。
「夜行——!」
小東西把雙刀一扔,跪倒在泥地上,撲過去抓住那熟悉的粗布長袍,一把抱住那柄還殘留著溫度與殺意的劍柄。
夜行站在雨中,宛如一道堅毅的牆。
她滿臉是血,嘴角也在顫抖,但卻沒推開小東西,只是緩緩開口:
「……還活著就好。」
「妳怎麼會來……?我們好幾個月沒見面了……」
「聽見妳哭……我就過來了。」
話沒說完,小東西才注意到她左腰纏著染血的布條,皮膚下面隆起一塊瘀紫,還隱隱滲著鮮血。那不是獸傷。
那是刀痕。筆直、乾淨,是人為的!
「是誰!?」她聲音顫抖。
「……上午弄傷的,之後再說。」
不等多問,四道低沉的嘶鳴從四面八方逼近。是成年的穹殼獸,比小東西見過的都還大,盔甲般的外殼在雨中泛著烏青的光。
「退後。」夜行低聲說。
雨勢更猛了,雨滴砸在耳膜上,像戰鼓。
夜行拔劍,左腳微蹬,泥水濺起一尺高,整個人如雷霆般衝向左側的一隻穹殼獸。那一擊快得驚人,穹殼獸還來不及反應,劍就已砍進牠喉部的軟組織。
「嘶嗄啊啊啊——!」
螢光的血濺得夜行滿臉,但她沒停下,身體猛然下沉,躲過另一隻穹殼獸從右側撲來的爪擊,順勢一個翻身斬斷牠的前腳。
「夜行——後面——!」
小東西驚呼。
夜行反手橫斬,正好擋住從死角襲來的橫掃,但那力道太重,她整個人被震得倒退三步,腳踝深陷泥濘,差點滑倒。
「……可惡。」
她喘息著,劍尖微微顫抖。
雨天對她太不利了。
視覺毫無作用,嗅覺與聽覺也因暴雨而遲緩,她必須全神貫注去聽每一滴雨、每一聲泥濘的異動。
她聽到了。
一隻穹殼獸在正前方牽制,另一隻正繞左側,而最後一隻則以極慢的速度繞背後靠近。
「我知道你們在哪。」
她喃喃道,手腕一抖,劍身刷地一聲收回正中,一個橫斬、一個翻身、一個轉腰後仰——快速的三連擊!
兩隻穹殼獸中了招,但都沒死。
牠們學聰明了,知道這個「沒有眼睛的東西」不好對付,不再魯莽攻擊,而是圍繞著夜行來回游走,想消耗她的體力。
「……聰明的小雜碎。」
夜行低罵一聲,腳下一個踉蹌,膝蓋撞到石塊,傳來劇痛。左腰的傷口因劇烈動作再度裂開,鮮血湧出,在灰泥中染開一小片紅。
她喘得越來越急。
「不行了……不能再拖……」
但她依然舉起劍。明知視覺無用、知覺遲緩,她還是一步一步向前。
身後傳來小東西顫抖的聲音:
「夜行……妳不要死……妳……妳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聲音像風中殘火。
夜行的嘴角微微揚起,明明氣若游絲,卻露出一抹幾近無畏的笑容。
「妳在這裡,我就不會死。」
她說完,像閃電般衝入雨幕,瞬間消失在淒厲的獸吼聲中。
劍鋒掃過空氣,只聽「鏘」一聲,刃鋒斬在穹殼獸的背殼上,火星四濺。夜行再度落地,卻因腳下一滑整個人側翻出去,重重撞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
「咳——!」
她咬牙,但鮮血還是從嘴角湧出。
這場雨太大了,大到她什麼都聽不清。
憑著聽風、踏聲與血腥氣在腦中構築的戰場地圖此刻全數崩毀。
她看不見、聽不到、甚至連呼吸都開始斷斷續續。
「夜行——!」
小東西跌跌撞撞撲過來,撐起她的上半身,冰冷的雨水打在兩人臉上,但她分不清是雨還是眼淚。
夜行靠在她懷裡,一隻手還緊緊握著劍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小東西……你怎麼還沒逃……」她聲音微弱到幾不可聞。
「我不走……妳說過的……妳是聽到我在哭才來的……」
夜行牽動嘴角,勉強扯出一絲笑。
「我還以為我聽錯了。那聲音……小得像棵草……風一吹就沒了……」
三隻穹殼獸再次慢慢逼近,牠們學乖了,不再突襲,只在外圈游走,如餓狼包圍即將倒地的獵物。
「聽著。」夜行聲音忽然嚴肅下來。
「我拖住牠們,妳找機會逃,能跑多遠是多遠……這場雨……很快會停的,到時候妳就能找路下山……」
「不要!!」
小東西整個人壓在她身上,哭喊聲刺破雷聲。
「我不要走!!我要和妳在一起!!」
夜行搖搖頭,手已經沒有力氣再舉起那把劍了。
「小東西……我早就該死了……早在西奧的那天就該死了…….劍士失去了眼,憑什麼活下去……」
「……閉嘴……妳才不該死……」
「但我能遇見妳……已經值得了……」
小東西渾身發顫,瞪著那三隻正慢慢逼近的穹殼獸,雙拳緊握,指甲嵌進掌心。
「妳不是說我是草嗎?」
「嗯……」
「那我就是妳腳邊的草,一直都在……」
夜行微微一愣。
「現在妳看不到路,那我就當妳的燈……」她咬著牙,聲音像從胸口擠出來,「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妳的眼睛。」
夜行輕輕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聽見「哢」的一聲——小東西拔出了那把劍,劍尖抵地,雙膝發抖地站起來,像一根在暴風雨中不斷搖晃的燭火。
她雙手舉劍,劍尖發抖著指向怪獸。
「妳說過我在哭妳才來,那現在換我擋在妳前面。」
「但妳太小了,扛不住這把劍。」夜行撐起身子開口,聲音低沉卻堅定。
小東西還來不及反駁,劍已被奪走。
下一秒,她被一把拎起,穩穩背在夜行的背上。
「緊抓住我,告訴我牠們在哪。」
「我……我?」
「妳是我現在唯一的眼睛,別讓我砍空。」
小東西咬牙,瞪大眼睛死盯著三隻穹殼獸。牠們分散包圍,兩隻左,一隻右,張口噴出黏液嘶嘶作響。
「三點鐘方向,一隻——」
夜行轉身、低姿衝刺,榨乾體力揮劍平掃,劍鋒擦過獸殼發出尖銳金屬聲。雖沒擊破甲殼,但成功逼退牠半步。
「九點鐘——正在靠近!快!」
「喝啊——!!」
夜行踏前一步,順勢旋身,肩膀帶動整把劍劈出一記橫斬,瞬間將左側的穹殼獸從中腰劈開,螢光血液灑得小東西一臉都是。
「還有一隻!正前方!!」
牠張嘴撲來。
夜行直接用膝蓋撞斷牠下顎,再一腳踹開,轉身連續三劍——第一劍劈斷前肢,第二劍將牠釘進地面,第三劍徹底將牠腦袋剁成一灘泥。
最後一隻仍在後方盤旋,血腥味令牠興奮,又似乎讓牠感到畏懼。
「牠……牠在等機會撲殺我們……」小東西顫聲說。
「不會給牠這機會。」
夜行沉聲說,雙腿微蹲,左腳一滑,突進如箭。
「現在!!」
小東西吶喊。
劍猛地一撩,直接將最後一隻穹殼獸整個掀飛,夜行瞬間跟上跳躍,踏在獸背再一劍下壓,連獸帶人狠狠摔在地上。
「砰——!」
獸腦破裂,泥濘四濺。夜行氣喘如牛,總算結束。
大雨終於漸歇。
夜行坐在巨獸屍體旁,一邊清理自己腹部的撕裂傷口,一邊冷冷說:「戰鬥一整天,我已精疲力盡。但我等會兒就要離開這裡了,這幾隻穹殼獸,就當離別贈禮吧!」
「夜行…妳要去哪裡?」
「我最近聯絡不上委託人,或許他已經死了。那就代表我在這裡的任務結束了。」
「妳休整一下,明天再走嘛!現在雨快停了,我回村拿一些補給給妳。」
小東西彆扭的說道,彷彿是想用各種理由多留夜行一會兒。
夜行皺眉,似乎是聯想到了什麼,語氣忽然一沉:「回村?」
「而且我剛才突然想起來,今天早上……我偷聽到村長在召集大家晚上要在廣場集合……說要討論怎麼對付越來越多的穹殼獸……還說所有人都要到!」
小東西咕噥著:「雖然我沒被通知啦…但我也想為村子盡一份力,總是要回去一趟嘛!」
「廣場?今晚?」夜行猛然抬頭,雖然她看不見,但語氣像是一瞬看穿了什麼。
她站起來,綁緊繃帶,將血染的布繞在腰間:「該死……這根本不是討論會……」
「啊?」
夜行抓住小東西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小東西踉蹌了一下。
「聽我說,小東西,你現在立刻往南邊跑,越遠越好,天亮前不要回頭、不要靠近村子一步。」
「可是妳——」
「這是命令!」
夜行語氣異常嚴厲,然後放開她,轉身朝黑暗中狂奔。
「夜行!!等等!!妳受傷了啊!!」小東西吼著追了兩步,但夜色中只剩她瘦小的身影站在幾具巨獸屍體之間。
小東西呆立數秒,心臟彷彿被雨水一點一滴灌滿,悶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拔腿就追。
「等等我!夜行——!!」
她沒想過自己會叫得這麼大聲,但那個聲音卻在雨林裡被吞得乾乾淨淨。
前方只剩夜色,還有踩過泥濘時殘留在地面的模糊腳印。她盯著那些腳印飛奔,鞋底不時陷入爛泥,整個人幾度跌倒。膝蓋破皮,手肘劃傷,雨水混著血水沿著她的臉頰滴落。
小東西根本不知道夜行要去哪。她只是知道自己不能留在原地。
「為什麼不帶我……妳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她一邊跑一邊低聲嘟囔,像是怕聲音太大會驚動黑夜中什麼東西,又像是怕自己真的只能把那些話說給自己聽。
雨終於停了。
但地上濕滑,黑暗中草木叢生,讓她幾度迷失方向。
她努力回想夜行曾帶她走過的路、曾教她辨別過的地形線索。手掌貼著地面探測斜坡角度,腳尖觸碰積水深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卻又急切如焚。
「不能停……她說過不能靠近村子,但她前進的方向,感覺也是村子啊……她到底……」
她的腳突然一滑,整個人滾下山坡,撞進一片亂石。
「啊——!」
劇痛襲來,腰間擦破一大片皮膚。她蜷縮著,痛得想哭,卻只咬牙咽下眼淚。
「不能哭……不能哭,妳不是小東西……妳已經會戰鬥了,妳……」
她喘著氣爬起來。
然後繼續跑。
不遠處的山腳下,村落的燈光忽明忽滅。
小東西心中突然一沉,原本象徵安全的光火,如今卻像是某種即將吞沒一切的業火。
她氣喘吁吁地跑過石徑。
當她看到第一具屍體時,腳步遲疑了半秒——那是一隻穹殼獸,頭顱被砍裂,螢光色的腦漿混著未乾的體液流出,四肢像被扭成怪異的角度。
「……怎麼會在這麼外圍?」
還來不及細想,接下來的轉角處,她看到第二具、第三具。
這些屍體不是散落的,而是沿著前往村子的方向,一路延伸、堆疊,像是某種死亡的引導線。
小東西從未見過這種景象。她甚至想不出有哪次狩獵過程會造成這樣的屍體密度。
越靠近村子,空氣越濃烈——那不是血的味道,是屍的味道。
一種靜止、無聲、無動物存活的靜止。
直到她翻過最後一處矮坡,踏進村外與樹林的邊界時,她的腳步猛地一頓。
「……!」
她發不出聲。
眼前的世界已經不是她認識的鐵漿村。
地面上鋪滿破碎的甲殼與內臟,村民的屍體混在其中,幾具斷裂的長矛刺進樹幹,還有幾具屍身掛在屋簷上,像是乾掉的風鈴。
血流成河不只是形容詞,這裡真的有一條血河,混雜著螢光和紅色,沿著村落主道緩緩流動。
她呆站原地,嘴唇發白,喉嚨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掐住。
「不…這不可能……」
她踉蹌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踩在某人的骨頭或某隻怪物的眼珠上。
就在她快崩潰地想呼喊夜行時,她看見了一個還有氣息的身影。
那人只剩半個身子靠在斷垣殘壁下,身上插著三支穹殼獸的毒刺,氣若游絲。
「妳……咳,咳咳……是那個,小東西吧……」他勉強抬起頭,臉上全是泥與血。
小東西衝上前,跪倒在他面前,「你撐著…我幫你止血…我...」
「不用了……來不及了……」他咳出一大口黑血。
「是村長……咳咳,我們都被他騙了! 他招來了……不知從哪來的大批穹殼獸,說是要一口氣獻祭……說什麼古神……同伴們都被怪獸屠戮殆盡了……」
小東西整個人僵住了。
「村民…和穹殼獸…都被當成……祭品……妳快逃……不然……」
話沒說完,男人的手垂落了。
他的眼珠還睜著,像是不敢相信死亡就這樣降臨。
而小東西終於意識到:這一切,是一場災難,是陰謀,是獻祭,是……屠村。
希望夜行沒有進村子。小東西心想。
「——啊啊啊啊啊啊!!」突然一道尖叫從村子傳來。
那聲音,像是刀子劃破心臟。小東西聽得出來,是夜行。
毫不猶豫地,她朝聲音的方向衝了出去。
「不要有事……妳千萬不要有事……!」
沿途的路已經不是路,而是一條屍徑。從人類的、怪物的,到根本看不出原型的肉塊,鋪滿了整個村道。鮮血與泥濘混合,每一步都會踩出「啵」的一聲。
她甚至撞倒了一具還站著的屍體,那是一位村婦,眼睛睜大,整張臉被硬生生撕開,像是在臨死前想看清誰殺了她。
小東西不敢再看,只顧衝刺。
廣場到了。
第一眼,她看到的是一座「小山」,不,那不是山,是由村民屍體堆疊而成的血肉丘。
一雙腳站在最頂端,穿著她熟悉的,那雙總是在議事廳走來走去的黑靴子。
「……村長……」她喉嚨乾澀地喃喃。
他看起來比過去更加高大,在月光下甚至有些……不再像人類。他雙眼發著暗紅色的光,血肉沾染著他的長袍,卻毫無污穢感,反而像是某種令人敬畏的祭司。
在他腳邊,是夜行。
那位一劍斬獸的女劍士,如今像獵物般被插在地上。三根由地面延伸而出的骨刺貫穿她的腹部、肩膀與大腿,將她如釘耙般釘死在泥土中。
她低著頭,長髮被鮮血染濕,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見斷斷續續地顫抖。
見此情景,小東西連忙躲在石柱後面,她想救夜行,但是得先觀察一下情況。
不能白白送死!
村長站在屍丘之巔,雙手高舉。
腳下的血肉,在微微顫動。
他開始低聲唸起咒語,那是一種小東西從未聽過的語言,像是用舌頭摩擦石頭的聲音,嘶啞、黏稠,卻帶著某種讓人頭皮發麻的節奏。
夜行一動也不能動,三根骨刺深深貫穿她的身體,鮮血不停地從創口流出。她瞪著村長,卻無力反抗。
咒文念完。
一個由無數咒文構成的「圓環」出現在村長腳下。
血色的、沸騰的,在死屍構築出的高台下燃燒,如同地獄的祭壇。
殺戮之神的圓環。
村長轉過身,看著夜行,咧嘴笑了。
「妳還活著,太好了,我正想找個人說話。」
他的聲音輕柔,像是村口老水車轉動時的吱嘎聲。
「我知道妳是個聰明人……也許,妳早就猜到了。」
夜行沒有回答,只是緊咬牙關。
「半年前,穹殼獸異常增生,那不是巧合,是我放的火。」
小東西躲在柱後,全身僵硬。
村長的語氣越來越像在說故事。
「我每個月都獨自出村,妳們以為我是去修行、祭祀……其實我每次都是潛入穹殼獸的巢穴,點火、擾巢、留下牲畜的血肉。牠們憤怒、恐慌、瘋狂,開始不斷繁衍、逼近我們村莊。」
「然後今早……我灑下成堆牛羊的內臟在村外,把村門大開,並召集所有人夜晚到廣場……」
「我成功了。這場盛宴,殺戮之神一定會滿意的。」
他緩緩伸出手,彷彿要觸摸正在蠕動的圓環。
「這不是瘋狂,盲劍士。這是獻祭。」
「這是我對他的尊敬!!只有真正的信仰,才能喚醒他的目光。」
「我看見過……看見過他在天空低語,在血泊中浮現。那些說這是禁忌的人,是怕自己無法承受他的恩典。」
夜行吐出一口血沫,艱難開口:
「你……早上……」
村長低笑。
「沒辦法,妳看到我了啊?我原本想避開妳的。妳這雙耳,太靈了。」
「不過也好,那場小小的交手,讓我確認……西奧首席劍士也不過如此。」
夜行緊咬牙根,整個人止不住地顫抖。
小不點終於明白,那道傷口……上午時企圖阻止村長潑灑血肉的人…….就是夜行。
夜行當時本能地戰鬥,因為人性,殺意一閃即逝,因為害怕錯殺而猶豫。
卻因為猶豫而負傷。
如果……如果那時她選擇不顧真偽殺死村長,那——
「現在,妳也成為祭品的一部份了。」村長嘆息,「可惜,妳沒有資格見證他的來臨。」
夜行低下頭,嘴唇微顫。
「……是我錯了……」
「我應該死在那個上午……」
她閉上眼,像是在等待審判。
小東西撲出的一刻,沒有多想。身體像是比腦子先行一步,她只是聽見了夜行的呻吟,看見她被釘在尖刺上,像破碎的旗幟,搖搖欲墜。
小東西再也無法坐視不管。
她推開了村長。那是一個本不應該成功的動作。
村長被她的衝撞逼退了半步,隨即暴怒地張口怒吼,但小東西已經撲倒在屍堆和那枚浮現的圓環上。
屍體的味道如浪潮一樣湧入她的鼻腔,那是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體:燒焦的毛皮、濃濃的血味、被撕裂內臟的腥臭……然而她推倒村長卻已用盡全身力氣,只能一聲不吭地趴在那裏,讓身體貼著滾燙又濕滑的血肉,指尖幾乎要碰觸到圓環的邊緣。
屍山血流滾滾,匯入那座「圓環」的圖騰中央。整片地面忽然震動了一下,像是什麼東西在地底甦醒。
村長的臉色先是喜悅、後是驚恐。
「不對…不是她!!是我要——」他話沒說完,整個人就被無形的力量拋飛撞上遠處的石柱。
圓環發出深沉的轟鳴,彷彿天地間有一道古老的脈絡正從沉睡中睜開雙眼。
小東西癱在屍血碎塊之中,手掌接觸到圓環燃起的火焰。那一刻,她的視野不再屬於自己。
她看見一個無邊無際的灰土戰場,沒有天空,只有數不清的屍體與斷裂兵器。
她聽見有人在呼喚她。聲音很低,像是某種動物正在咬牙,齒與齒間擠出一種遠古的語言
「來。」
聲音像千軍萬馬在她腦中奔騰,她分不出聲音的來源,就像語言是自己腦中產出的想法一樣。
眼前的世界劇烈地扭曲。
這裡空無一人,卻又像無數眼睛正注視著她。
然後——他來了。殺戮之神,塔莫爾。
他憑空出現在地平線,卻又巨大的像是貼在小東西面前。
那是小東西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巨大存在。
他有太多的手與腿,數不清。他的皮膚如同宇宙中尚未命名的金屬,散發著看了會頭痛的紋理。每一秒,灰土地面都在震顫,像是要尖叫。
但最可怕的是他的臉。
那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層人類臉皮,被粗暴地攤平、縫合,貼在一張不屬於任何生物的結構上。嘴巴的縫合處在微微抽動,眼睛的位置流出半凝固的黑血。這是「人類能看得懂的樣子」,但並不是他的真面目。
這是為了保護人類,人類要是直面古神的真身,大腦會因無法理解而過載。
腦袋會逐一關閉身體的每一個生理機能,最後腦漿崩裂、七竅流血。
對於殺戮之神的理解自動浮現在小東西腦中,就像她本來就具備這些知識一樣。
小東西想開口,卻說不出話來,身體像被利刃分屍,卻沒有痛。
「異獸和人類,獻祭的數量很足。」他說。
那聲音不進入耳朵,而是直接植入腦中。每一個字都像針刺一樣鑽入神經,但小東西無法躲開,無法逃跑。
「持續…殺戮…用我的力量…」
她低頭,看見自己的雙掌不知何時燒起了火。不是火焰,而是灼燙的印記。
雙手掌心浮現模糊的圓。
圓環烙印從肉裡生出,兩個環狀的圖騰在她雙掌成形,彼此對稱,跟圓環相關的知識突現腦中,像是從骨頭裡被刻出來的記憶。
殺戮之神的圓環。這是塔莫爾的贈禮。
殺戮之神賦予了小東西使用血魔法的權力。
她感覺自己正在學習——
但她什麼都沒學,因為血魔法的知識早就在她靈魂裡了。
疼痛從掌心蔓延,她尖叫,卻發不出聲音。
「去。」他說。
小東西的大腦翻湧。
世界再度翻轉,回到現實。
小東西的意識回到了廣場。
屍山仍在,血水順著焦黑的血流下,廣場中心那道詭異的圓環正緩緩消退,而村長正扶著石柱站起來。
他的表情不再自信、不再輕蔑,而是純粹的震駭。
「不、不對……那是我的!!那不是——」
小東西站直身體,雙掌緩緩抬起。
圓環圖騰的灼痕浮現在她手中,像燒紅的鐵輪。那並非外在烙印,而是一種從皮膚底下、從血液裡滲出來的形狀,像活物一般隨著她的情緒跳動。
她垂下眼,看著雙掌,喃喃說:
「原來是這樣用的……」
她用食指在掌心一抹,劃破皮膚,一滴血在空氣中凝成絲,彷彿被一股力量牽引。
然後,她伸手向掌上的圓環內畫出「塔莫爾的符文」,那是一個人類語言無法發音的字符,但她卻「知道」那是殺戮之神賜予的名。
一瞬間,血液開始沸騰,腳下地面崩裂,血在皮膚下快速游走,如畫筆走過紙面,她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血裡鑽出皮膚。
「夠了!」村長暴喝,猛然從石柱蹬起,手持長刀直奔她而來。
他是戰士出身。就算年邁,身法仍迅捷如風,衣袂翻飛間帶著凌厲殺氣。
小東西不躲。
她將雙掌拍在地上,地面立刻碎裂,爆出一陣血煙。裂縫中竄出無數纏繞而起的血絲,如蛇一般糾纏住村長的腳踝。
「血魔法…」村長眼中露出驚愕,立刻斬斷纏繞,繼續衝刺。
小東西深吸一口氣,右掌於空中一揮,指尖血珠拉成一道紅線,在掌中快速描繪一個全新符號。
「喝!」
數道血刃以肉眼幾乎無法追及的速度從小東西身上飛出,血刃瞬間劃破村長肩膀。那傷口不像刀傷,反而像是從內部炸裂般撕裂開來,血肉翻騰,染紅衣襬。
她接著飛奔向村長,左掌畫圈、右掌出招,宛如天生為戰鬥而生的舞者。
地上的血自動躍起,化為劍、矛、索、網,在她周身揮舞。
村長邊戰邊退,狼狽的擊破各個用鮮血幻化的武器,碎裂的兵器化為血霧濺的他滿身都是。
村長從來沒有這樣的作戰經驗,他眼中終於露出真正的懼意:「不可能……你不過是一個撿屍的小東西……!」
「你說得對。」小東西低聲回應,聲音冷得像夜裡的霜。
「但我是夜行的燈!」
她雙手高舉,兩枚圓環同時亮起,方才濺在村長身上的血液凝聚成繩,接著束緊。
「贖罪吧!!」
小東西雙手握拳,向左右兩邊拉扯,赤紅的繩索像鋒利的劍,緊收的同時也夾斷了村長的咽喉。
村長的人頭向數十米外飛去,他眼中最後的光芒,是驚駭、是不甘、是難以置信。
他的身體無聲倒地,脖頸血如泉湧,在小東西腳邊擴散成圓。
小東西靜靜站在那裡,深吸一口氣。
掌心的灼熱慢慢消退,體力也幾乎透支。
她轉過頭,朝那被尖刺釘住的身影奔去。
夜行,還在等她。
小東西衝過屍堆,撥開殘肢與焦土,跪倒在夜行身旁。
「夜行!夜行妳撐住!」
尖刺還穿透著她的腹部與大腿,像地獄伸出的鐵鉤,將她釘在這場祭典的舞台上。
雨水洗過她蒼白的臉,她臉上的白布隨著雨水沖刷滑落。
她的眼睛空無、混濁,卻又帶著最後的力氣朝聲音的方向偏過一點點,就算她看不見。
「……小東西……?」
「是我,我在,我殺了那個混帳村長了,他不會再害人了!」小東西哽咽著,雙手無措地想拔出那些尖刺,卻根本不敢使力。
「別動我……會痛啊……」夜行虛弱的笑了,露出一點血。
「對不起……是我沒保護好這裡……」
「不是妳的錯!不是妳的錯!這是那個畜生佈的局……是我沒能早點看穿……」
「呵……小東西……不錯啊……新力量…居然使用的如此順暢……」
「我不知道……」小東西哭著說:「那個東西看著我,我就知道我要做什麼……就像我本來就會一樣……」
夜行閉了閉眼睛,淺淺笑了:
「那就好了……妳沒事就好了啊……」
「妳別說話了,我幫妳止血,我帶妳離開這裡,我們可以找醫生——」
「傻瓜……」夜行虛弱地說:「這種傷……我怎麼可能還走得了……我自己都摸得出來,內臟都碎了……」
小東西癱坐下來,死死咬住嘴唇,整張臉被眼淚糊得模糊不清。
「夜行……我不要……我不要一個人……」
「妳不是一個人……小東西。」
夜行緩緩抬起手,摸索地找到了小東西的臉頰,拇指在她臉上抹過一條濕滑的淚痕。
「妳有名字嗎……?真正的名字。」
小東西搖搖頭,像個從來沒想過這件事的孩子。
夜行笑了,輕輕把一隻手貼在她的額頭。
「那就用我的名字吧……從今天起,妳就叫夜行燈。」
「妳不只是我的劍……也是我的燈。以後的路,用妳的方式走下去。」
「只要有人記得這個名字……我就不算真正死去。」
小東西眼睛睜得大大的,喉嚨像被什麼卡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她只能死死抓住夜行的手,不讓它滑落。
「小東西……不對,夜行燈……」
夜行笑了。
「以後沒有人……可以再欺負妳了。」
她的手指還是慢慢鬆開了。
夜行燈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直到雨停,直到天亮,直到那些血與火的記憶,在她的掌心,刻下永恆的圓環。
她記住了那一夜所有的一切,血、火、哭聲、命名,還有一個女人持劍斬殺怪物、在黑暗中點亮她人生第一盞燈的模樣。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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