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Hanly（上）：最恐惧最绝望的时候，我想到了你

中国的社会事件太多，媒体太有限，宏大的历史叙事之外，无数个体故事就这样湮没在尘埃中。那就看见多少写多少，是为记录。

全文约9,700字，阅读全文需要约19分钟。

采访：CuberEL
编辑：Hanly
校对：牡蛎、Skye

我是Hanly，也是@赛博星火燎荒原。

我在中国时专业是策展与新媒体以及法律，来到加拿大后学习了两年甜品艺术和创业管理。现在我是一名烘焙师，同时是自由撰稿人、影评人，也主持着一档记录海外离散华人故事的播客节目《赛博船》。

一

我是在 2022 年12月2日、白纸革命之后，从上海离开中国，来到了加拿大。

当时的上海还处于疯狂的疫情封控时期，为了让“随申码”（类似于健康码，用来显示个人的核酸检测状况以及是否密切接触等信息，若“来沪返沪不满五天”，将无法进入大部分公共场所【1】）不变成红色，我掐准时间，提前5天进入机场，得以有惊无险地飞离了中国。

从小到大，我深受电影、文学和戏剧的影响，接受的自我教育也一直围绕着普世价值、宪政、新闻自由、司法独立等理念，这使我本能地对中共的洗脑教育产生了抵触与质疑。

不过，真正让我下定决心“润”（源于英文单词“run”，在中国大陆网络语境下指移民、逃离或离开某种环境），应该是在2018年，我的微博因为转发习近平修宪的新闻而被炸号的那一刻。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我而言，这却击碎了我对这个政权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

我是一个法律博主，经常就实时的社会热点事件发表一些法律层面的分析与有趣的见解。可能很多人认识我，是通过倡导中国同性婚姻合法化的贴文，或是给小学生的性教育绘本《珍爱生命》的推广，又或者是人权律师夏霖为反杀城管的小贩辩护案、张玉环被错误羁押26年的冤案。

直到2018年，习近平修改了宪法，删除了宪法中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副主席“连续任职不得超过两届”的限制，使得国家主席和副主席可以无限次连任。我当时反复地阅读相关新闻，感到非常震惊、难以置信：一个社会居然能倒退到如此地步，居然要返回封建帝制。

我转发了相关新闻，并没有非常明确地批评修宪本身。我只是看到有些人天真地认为，修改宪法只是去掉了国家主席任期限制这一条，并不会对普通人的生活造成实际影响。我当时在下面评论了一句：“难道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就是因为这句话，我的微博账号被彻底封禁了。

2018年3月11日，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正案。第四十五条：宪法第七十九条第三款“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副主席每届任期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每届任期相同，连续任职不得超过两届。”修改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副主席每届任期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每届任期相同。”【2】

我当时真的感觉“天塌了”。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帐号，更真实承载了我的生命记忆，我记录的案件、写过的影评、我磕过的cp、我的互联网邻居、甚至还有我没来得及提现的广告收益，就这样在一瞬间全消失了。当时我还天真地尝试申诉、联系平台客服，甚至想要通过法律途径维权，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被一种巨大而无形的无力感彻底击溃，感到痛苦、绝望，却又毫无办法。

更可怕的是，我意识到这种任意“炸号”的暴行其实是被官方默许，甚至被鼓励的。这意味着，在任何简体中文互联网平台上，运营方都拥有随时随意删除用户账号的权力。

在那段时间里，我患上了政治性抑郁。从此之后，我开始无法再完整而诚实地记录自己的想法，每一句话都必须小心翼翼地进行隐喻、缩写、自我阉割，甚至要对照着网上流传的“敏感词汇总表”，和网友们一起用火星文、反转图片，用尽各种可笑又无奈的方式交换信息，每天活得像是在打哑谜。

正是在那一刻，我深刻地意识到，如果我再不离开，我将逐渐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判断力、反抗意志，以及自由表达的勇气。

如果一个人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那么即便再富有、再有地位，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样的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二

我觉得这是一种“奥斯维辛”式的暴行。我的反抗方式就是微笑着重开一个号。习惯了，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炸掉我再多账号，我也还会重新再来一次。截止到今天（2025年6月2日），我在声援中国被“远洋捕捞”的耽美作者之后，被封掉了第69个微博号。

尽管我们还有Instagram、Twitter、Threads这些网络平台，但微博在中文互联网仍是主流的传播渠道。如果想让更多简体中文圈的朋友看到这些信息，就必须通过微博。

账号被炸以后，我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们与互联网邻居之间的联结竟然如此脆弱。一旦被“消失”，哪怕是在网上认识了十多年的人，也可能瞬间失联。于是，我和微博上的几个朋友一起建立了一个社群。群里的成员基本都是和我互相关注、立场一致、经常互动的同温层朋友。在这里，我们相互陪伴、守望互助。

最初，这个社群名叫“赛博星火和她的朋友们”，有点致敬弦子的意味。后来，因为大家的号被炸得太频繁，我们索性改名叫“一个捞号群”，希望能在群里快速找到彼此的新号，重建联结。再后来，这个群演变成了现在的名字——“赛博船”。取名“赛博船”的寓意是：希望我们在这艘船上，至少能看到彼此的光亮，不至于被这个时代的风浪彻底冲散。

这就是我的另一种反抗方式。

三

这是一个基于政治立场相近的同温层社群，我们会谈论时政，分享各种出国签证的办理方式、移民信息，甚至包括如何避免租房诈骗的经验，帮助大家提前了解国外的真实生活情况。很多朋友面对未知会感到恐惧，他们不知道出国后会面对怎样的挑战。因此，我们希望通过这些信息，让他们对未来的选择有更清晰的认识，知道走出这一步后，可能迎来怎样的机会与风险。

我近期还主持了一个名为《赛博船》的播客节目，希望通过访谈的形式记录群里那些已经成功“润”出去的朋友们的声音、故事与经验。这档节目对于群里准备润的朋友们来说，可以成为一座指引方向的灯塔【3】。

（1）

2018年，网名为弦子的女子在社交媒体公开发文指控中国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人朱军，称其在2014年对她进行性骚扰【4】。她向法院对朱军提起诉讼。朱军否认所有指控，并反诉弦子和她的一名支持者侵犯其名誉权和造成精神伤害。2020年12月2日，弦子诉朱军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案于海淀区人民法院开庭【5】。

我们的社群曾经组织过很多线上线下的活动，比如声援弦子的一审庭审。当时我和群友们前往法院门口等待、支持弦子，虽然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事情最终可能会走向何处，但依然想尽全力发出我们的声音，给予她支持和温暖。

没有到现场的群友们也给现场在寒风中等待的朋友们点奶茶、外卖、暖宝宝和充电宝等物资，以此表达对现场伙伴们的关心与支持。有一个细节让我至今印象深刻：外卖小哥到了现场问，“你们谁是弦子的朋友？”大家不约而同地回答：“我们都是！”

开庭首日，大约100名支持者在北京海淀区人民法院外对弦子表达支持。一些人举着“米兔”（#MeToo）标语，还有一群支持者各举一个汉字，拼成“我们一起向历史要答案”的标语【6】。在互联网上，女权主义者组织了多达6个微信群，超过两千人实时关注庭审进展；支持者们制作了海报、图片标语为弦子加油；微博上，网友们手写自己的话拍照上传支持弦子【7】。

每每回忆起那个场景，我都会落泪。从线上虚拟的声援，到天南海北的网友飞往北京，线下见面、结成实体的战友情，我想，这些联结在我们身处的这样一个荒芜贫瘠的时代里，是最为宝贵的财富。

2021年9月14日，北京市海淀法院不公开审理后认为弦子提交的证据不足以证明朱军性骚扰，一审驳回其诉讼请求【8】。庭审结束后，弦子在法院外向支持者宣读一份声明，称法官未给予其详述指控的机会，没有允许控方调取多项证据的请求，如监控录影、合影、笔录文件和当年身着衣物上的DNA等。弦子在声明中表示：「非常感谢大家，一定会上诉的」。庭审当日朱军未到庭，也没有回应庭审结束后弦子的声明。而在新浪微博和微信公众号等社交媒体上，不少声援支持弦子或转发此案信息的帐号被禁言或封号【9】。

2022年8月10日，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不公开开庭二审此案，当场宣判因证据不足而维持原判【10】【11】。

（2）

之前我还发起过一个关注“铁链女”事件的行动，当时我做了一个汇总帖，标题是“在炸号禁言的浪潮中，我们能做的有限，但绝不是无能为力”【13】。

2022年1月27日晚，博主“徐州一修哥”在影音平台抖音发布了其前往江苏省丰县村民董志民的住所拍摄的影片。片中可见，董志民在房中给孩子穿衣、吃饭，他的妻子则被铁链绑着脖子，锁在家中大房子旁边的一个破屋中。当地气温接近0度，她衣着破败、牙齿零落，食物糟糕【12】。影像曝光后引发众多网友讨论。

我们的方法之一是利用Airdrop或个人热点，把自己的设备名称改成“关注丰县八孩母亲”之类的关键词，然后在地铁站、广场等人流密集的地方向陌生人发送相关图片或文字，以此传递信息，鼓励彼此对抗遗忘。那时候，很多群友都积极参与，去发放这种“赛博传单”，并且取得了一些效果。

当时群友们还分享了很多暖心的回馈，比如有人收到了陌生人手写的“谢谢你”，还有人在传递的图片上认真地回复道：“我会的，你很棒，加油！” 这些善意的反馈让我们感到非常温暖，明白即使环境再恶劣，只要还在行动，总能获得一些回应与力量。

群友们还很聪明地提出了各种创意点子，比如有人建议使用Tinder等交友软件，把头像改成“关注小花梅事件”，并选择“不限性向”，这样就能让周围的人无论左滑右滑，都能接收到相关信息。

还有群友提议，在妇女节到来之际，可以将节日礼物换成女性权益相关的书籍，比如单向空间推荐过的一些书，借此在自己的社交圈层传播女性意识。我觉得这个主意也特别棒。

此外，我们还有人建议把社交媒体头像和昵称改为“关注徐州拐卖事件”，并占领“乐跑圈”和微信朋友圈步数排行榜等运动类App的封面位置。更有朋友提出，不同国家和时区的朋友可以把关键词翻译成外语，做成头像或昵称，让外国网友也能搜索到相关信息。

还有的群友，每天带上三个热门话题标签，顺带呼吁“请关注铁链女事件”，这样不容易被平台审查屏蔽。

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现在已经成功“润”去日本的群友。他有一个非常妙且富有艺术感的创意：他在鞋底刻上了“关注”和“丰县”两个词，当鞋底沾水走路时，这些字就会短暂地印在地面上，虽然转瞬即逝，但却传递着一种特别的艺术力量。

2022年2月23日，江苏省委省政府调查组发布“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调查处理情况通报，“小花梅”真实身份为杨某侠，1998年初，桑某妞以给小花梅介绍对象、看病为由，将小花梅带至东海县卖给徐某东，收取现金5000元。1998年6月，小花梅由董某民父亲董某更经刘某柱（丰县欢口镇人）介绍花钱买来。徐州市公安机关将8名子女与杨某侠、董某民进行DNA检验比对，结论为8名子女均与两人存在生物学亲子关系。经徐州市医疗专家会诊，诊断杨某侠患有精神分裂症。目前，杨某侠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经纪检监察机关审查调查，给予丰县县委书记娄海，丰县县委副书记、县长郑春伟，丰县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苏北等责任人员免职、撤职处分【14】。

2023年4月7日，江苏省徐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相关案件一审宣判，认定董志民犯虐待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犯非法拘禁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九年；认定被告人时立忠、桑合妞、谭爱庆、霍永渠、霍福得犯拐卖妇女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十年、十三年、八年六个月和八年，并处罚金【15】。

（3）

给乌克兰捐款的起因，是当时有一些朋友觉得我平时的内容做得很不错，想通过微博赞赏或微信打赏表达感谢。我便建议大家，不如把这些钱汇总起来，以赛博船的名义捐给乌克兰吧。当时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战争刚刚爆发，大家都在关注这场战争，于是群友们非常热烈地响应了这个想法。

我们最初的目标是捐两千块钱，但后来大家的热情远超预期，最终一共筹集了将近一万四千元（人民币，约等于15,290港币，58,150新台币，1,948美元）。我把所有群友的留言和祝福，一起写进了给乌克兰官方组织United24的账号留言里，比如“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们有关”、“如果多一张船票，就多带一人一起走”。

还有一次，是因为一位阿姨急需钱治病，她自己做了一些手工品义卖，但销量并不好。于是群友们集思广益，最后投票决定让她制作印有乌克兰国旗的小狗和泽连斯基小熊。大家纷纷去帮她义卖这些手工品，有些群友还会直接捐款给她。像这样非常微小但充满善意的事情，我们群友其实一直在努力地做。

我们也多次为巴勒斯坦组织过募捐活动。其中有很多令人感动的细节，比如义卖时的徽章：“从河流到大海，解放巴勒斯坦”、“永远和乌克兰站在一起”

虽然我们现在身处世界各地、天各一方，但我们都清楚，我们始终身处同一条船上，是彼此的挚爱，更是彼此最坚定的盟友。

四

其实做这些事情，对我而言有一点“赶鸭子上架”。因为我是一个典型的I人（Introverted，内向型人格），需要大量的独处来恢复能量。所以，组织这些活动、承担起这些角色，本质上就是“为I当E”（扮演Extroverted，外向型人格）。

我至今依然觉得自己做得并不够好，甚至是相当勉强。我经常在想，如果真的有一位领袖能站出来，我会非常愿意成为ta最忠诚的助手。但是，这样的人始终没有出现，那就只能我先来吧——直到那个人最终出现为止。

微博上有一些知名的创作者，我一开始其实是不敢”高攀“的，所以我通常会先用自己的账号做出一点成绩，比如发的内容破万转了，发现他们回关了我，才敢私信问他们：“我建立了一个社群，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加入？”基本上，我拉进来的每一个好友都是这样建立联系的，至于朋友的朋友再介绍进来的，我就没有办法完全确认了。

我们的社群之前也出现过几次小争端。虽然大家表面上在某些政治立场上相似，但有人可能私底下持有厌女的观念，或者是在某些议题上其实还是很“粉红”的人。甚至有过一些心术不正的人，恰恰利用了“群友都是同温层好友”的信任，导致我们善良的群友蒙受了不小的损失。

不过，我还是想对群友们说：这些不幸的事件并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错。希望大家不要因为个别负面的经历，就抗拒所有同温层的靠近与联结。我们依然需要彼此，需要更多、更紧密的联结。

五

曾经有一次，一位群友被警察带走。警察随后检查了他的社交媒体，于是我们的社群也成了重点审查对象。

不久之后，我就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他们直接破门而入，没收了我所有的电子设备，甚至连电脑主机里刚换上的最新显卡都拔走了。他们说，我可能涉嫌“组织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群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警察的反应和审讯内容来看，可能与“四通桥事件”有关。

2022年10月13日中午，中共二十大前夕，一名抗议者在北京海淀区四通桥上拉出两幅白底红字标语横幅，并使用扩音设备播放口号，同时焚烧轮胎燃起浓烟以吸引路人注意。横幅内容为“不要核酸要吃饭 不要封控要自由 不要谎言要尊严 不要文革要改革 不要领袖要选票 不做奴才做公民”“罢课罢工罢免独裁国贼习近平”。被一个月后的白纸运动所采用，成为中国各地城市和校园的口号【16】。

在被带去审讯的六个小时里，我内心一直非常平静。因为我清楚，如果一个政权真的会因为几个网友在群里开玩笑地说“要肯德基不要麦当劳”就被颠覆，那这个政权该是多么脆弱、多么可笑啊。所以我一点都不怕他们。

我被带到的那个审讯室，四面墙都铺着厚厚的海绵垫，估计是怕你喊叫的声音传出去。房间中央摆着一把类似影视剧里常出现的椅子，上面带着脚铐，还有一盏异常刺眼的灯光直接照着你。当时我直接告诉他们：“在你们给我正式定罪之前，我是绝不会坐进那个带脚铐的椅子里的。”不过，他们还是在我手腕上戴了个手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用途，可能是测谎仪之类的设备。

不过，作为一名学过法律的人，我对他们这些审讯套路并不陌生，所以并不觉得害怕，我非常坦然地回答了他们的每一个问题。其中还有一些挺好笑的情节，比如警察问我：“你有没有跟境外势力联系？”那时候正好是佩洛西访台（2022年8月2至3日，美国民主党籍联邦众议院议长南西·裴洛西率团访问台湾）事件期间，我就反问他：“我和台湾网友讨论佩洛西访台，这算境外势力吗？”他说：“算。”我当时就笑了：“诶，你竟然说台湾是境外势力？你这位小同志思想不健康啊，你们不是一直说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吗？你难道不支持‘一个中国’政策？”

事实上，在审讯过程中我明显感觉到，尽管他们身处执法机关，但实际上自己也并不情愿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审讯工作。当时审我的几个警察疲惫得不停抽烟，还多次用清水洗脸提神。我能感受到他们心里其实也并不乐意，更多的是为了完成某种KPI（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s，关键绩效指标）。他们甚至直接跟我抱怨：“上面到底在搞什么啊，每次麻烦的都是我们这些基层民警。”

审讯了六个小时，他们实在问不出什么有效的信息，最终还是放了我。我猜他们大概是累坏了，因为轮流上阵的六个警察，整整一晚上都没休息。我也推测，可能是因为这个事件涉及人数较多，他们的工作量非常大。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比较善意的猜测，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他们当时说，（收缴的电子）设备要等他们找到“想要的东西”后才会归还，我当时就笑了，“你们明明可以直接抢走，还非要找个措辞修饰一下。”

后来我到加拿大，苹果全家桶重新买了一套，倒也没什么损失。苹果设备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可以远程一键抹除里面所有的数据。为了保护群友们的信息，也为了防止数据落入黑客或警方手里，我在第一时间就把所有设备里的内容彻底清空了。

无论是作为社群的创建者，还是作为朋友、盟友，甚至仅仅是作为一个陌生人，我觉得保护其他人的信息和安全都是应该做的。我不能让任何无辜的人、甚至任何“有辜”的人因为我而暴露，这个底线我必须守住。

实际上，在面对这些事情时，我并没有特别的恐惧或悲伤，内心反而显得很平静、很淡然。虽然公安局用“群主”的名义把我带走了，但我依然鼓励群里的大家继续自由地发言。我不希望因为我被抓，群友们就开始自我审查、自我阉割，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情。我可以被带走，但大家绝不能因此失去自由说话的勇气。

这是第三次（在国内被“喝茶”）【17】。

六

我第一次被公安局“喝茶”是2022年。当时的起因是我在2019年或者更早之前，具体年份我已经记不清了，在孔夫子旧书网上购买了周保松老师的《政治与道德》。可能与最近（2025年3月底）发生的甘肃兰州公安跨省抓捕成人文学网站“海棠”作者的事件【18】性质相似，孔夫子旧书网的商家大概也是被抓后，为了减刑供出了很多买过书或参与过网站活动的人【19】。这些人都被警方训诫问话，而我就是因为几年前买的一本书被列为了“反动书籍”，因此被公安找上了门。

他们当时手上的书单里，除了我买的那本之外，还有诸如《习近平的情妇》之类的书。我问那个警察：“那你知道习近平的情妇是谁吗？”他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了，赶紧又收住了嘴，严肃地跟我说：“我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不会看这些反动的东西。”

当时警察要求我交出并销毁这本书，我告诉他们，可能是遗失了或者已经当废品卖掉了。

警察听了之后甚至还要来了我们小区收废品人员的电话，找负责我家保洁工作的阿姨去接受审讯。那位保洁阿姨平时非常忙，她不光是负责我一家，还同时在其他家庭有清洁任务。记得她那天连饭都来不及吃，就拿了两个馒头急急忙忙地赶去公安局接受问话。

但她平时根本不会特意留意具体都有哪些东西，也没办法确定我那本书是否真的被回收了。警察从她那里问了半天，也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件事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20】。

第二次“被喝茶”是在浦东机场的一家旅馆。当时我没有安装“反诈APP”，警察直接粗暴地敲门问话，质问我为什么没装。他们应该是挨家挨户查的，选择旅馆这种场所，可能是因为觉得外来旅客更容易“漏装”，也可能是为了完成什么KPI——每天要“处理”一定数量的人，碰上我刚好帮他们凑数。

他们强行拿走了我的手机，威胁我交出解锁密码，随后在我手机上安装了一个类似“浦东反诈”或“上海反诈”的APP，登入后开启了一系列权限：指纹认证、面部识别、通话记录、语音输入功能，甚至关注了“浦东反诈”的公众号。

他们一走，我就立刻取关、格式化手机，然后收拾行李离开了那家酒店。幸好我还有一部备用机，对生活影响不大。从那以后，我就养成了随身携带两个手机的习惯。虽然在加拿大早已不需要防备这些非法操作，但这种警觉，已经变成我生活的一部分【21】。

七

想法归想法，念头归念头，有时候行动并没有那么快跟上。

我曾去台湾交换过，对台湾始终怀有强烈的归属感。因为无论是语言、环境，还是社会的接纳程度，对于一个中文母语者来说，台湾几乎是最理想的目的地。所以我一直执着地等待台湾开放学签、工签、商业签证，甚至是普通旅游签证的机会。

但疫情让我彻底意识到，不能再等了。我开始接受“曲线救国”的现实——不能一步到位去台湾，那就先想办法逃出来再说。我对当时所有中介都说：“哪里移民最快，我就去哪里，无论是哪儿，只要能走得掉就好。”

说实话，我对“祖国”并没有太多传统意义上的羁绊。我始终相信，只要人还在，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在我“润”出中国、落地加拿大之后，我发了一条长动态，其中引用了新加坡前总理李显龙说过的一句话：“不要落叶归根，而要落地生根。”

赛博船的群友们纷纷在动态下留言：

“勇往直前，别回头！”

“发自心底为你感到高兴，开始新的人生吧！”

 “阿斯加德从来都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人民之所在”（出自电影《雷神3：诸神黄昏》）。

“哪里聚集了坚守普世价值的人，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

“真善美和勇气始终在我们心里，除非我们自己放弃，否则谁也夺不走。”

“在无限的跌堕与恐怖中，真幸运与你是同党。”

 “我当时也在上海，也许我们那个时候就该认识。”

“勇敢的人值得这份美好，不要有愧，继续抗争，我们未来的光明也有你一份。”

有一个网友说，“认识Hanly老师是因为乌克兰捐款，可能因为这个契机比较特殊吧，觉得你是爱、勇气和正义之上搭建的一座桥梁，我没办法亲身触摸到那些自由和美好的东西，但每次都感觉离她们很近，也被她们的存在感染到了。所以每次看到你发的图片，都会感觉是幸福和光明的传递。”

还有一位网友提到一个五十岁才开始学画画的农民画家，“没有什么故乡与他乡，我的灵魂早已被我打包在身上。”

也有人引用米兰·昆德拉的话：我随身携带了布拉格的一切——她的味道、格调、语言、风景、文化。“虽然你永远不会回来，也不要回来，但这里的一切你都带走了：文学、语言、反抗的勇气，以及大家对你的爱。”

还有一段来自何立言老师的留言非常感人，每当我略感灰心与疲惫的时候都会拿出来看一看：

• Hanly，我来上海念书最大的幸运之一就是在你离开此地前见了你一面。后来被思政学校派出所轮番纠缠，最恐惧最绝望的时候，我想到了你，我想到你是如何用幽默解构恐惧、勇敢对抗强权。于是我没有放弃，于是我竟在我身边也点亮了一圈小小的火焰，原来爱是可以由自己创造然后散布的！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前辈，甚至——是我的希望。你飞往加拿大的时候天知道我有多高兴。因为那一刻我明白，是我的一部分也自由地飞向大洋彼岸了。你是我们大家的希望，你获得自由，就是爱你的我们的一部分灵魂因你得自由。你不是逃兵，1126的时候我在乌鲁木齐中路，就相当于是我替你去了。我在内地不会放弃抗争，也就相当于一部分的你也在此地继续抗争，因为我是你埋下的种子。Hanly，向前走，别回头，你在带着一部分的我拥抱自由呢，你能自由，便是向我昭示了我也能自由。请记住我，我们说好了，要在自由的土地再见面。

当时给我留言的朋友们，如今也“润”到了世界的不同角落。

那些曾试图埋葬我们的人，从未明白我们是种子，如今已经在世界各地开满鲜花。

即将发布《专访Hanly（下）：人生是一个不断击碎再重塑的过程》，敬请期待。

参考资料

【1】上海市人民政府（2022）：我市进一步加强来沪返沪人员健康管理
https://www.shanghai.gov.cn/sjzccs/20221122/aafa4f95b9f1471eb75e8fc766a9a511.html

【2】中国政府网（2018）：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正案（2018年3月11日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通过）
https://www.gov.cn/xinwen/2018-03/11/content_5273222.htm

【3】赛博船Spotify播客（2025）
https://open.spotify.com/show/4y12CsE2NstHASwxVCyvHk?si=k_8BrELPRramOdqPCU449w&pi=DW2hI2B2Qc-wk

【4】环球网（2018）：朱军被爆性骚扰女实习生 阎维文进来才中断
https://web.archive.org/web/20201203150429/http://chinanews.sina.com/gb/chnlocal/phoenixtv/2018-07-25/doc-iuqaipat2469642.shtml

【5】网易和讯网（2020）：朱军涉性骚扰案开庭，当年部分重要证据将呈堂，报警记录“重现”
https://www.163.com/dy/article/FSS5IVOV0519D4UH.html

【6】BBC中文（2020）：中国#MeToo再引关注 “名嘴”朱军被控性骚扰案两年后开庭
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chinese-news-55151566

【7】中国数字空间（2020）：CDS专页：米兔在2020年12月2日
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space/CDS专页：米兔在2020年12月2日

【8】新浪新闻（2021）：北京海淀法院依法公开宣判周某某诉朱某一般人格权纠纷一案
https://news.sina.com.cn/c/2021-09-15/doc-iktzscyx4251464.shtml

【9】眾新聞（2021）：【MeToo運動】央視名嘴朱軍性騷擾案宣判　法院裁定「證據不足」　原告弦子將上訴
https://web.archive.org/web/20210917065824/https://www.hkcnews.com/article/45466/%E5%BC%A6%E5%AD%90-%E6%80%A7%E9%A8%B7%E6%93%BE-metoo-45466

【10】澎湃新闻（2022）：北京一中院二审依法公开宣判周某某诉朱某一般人格权纠纷案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9395815

【11】美国之音中文网（2022）：法庭维持弦子诉朱军性骚扰案的原判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bKnl3RHyCM

【12】自由亚洲粤语（2022）：【江蘇八孩母親遭鐵鏈鎖頸　網民揭發徐州當局不作為】
https://www.youtube.com/watch?app=desktop&v=3QvqD3J7a14&feature=emb_title

【13】中国数字时代（2022）：【404帖子】在炸号、禁言浪潮中，我们还可以怎样关注丰县铁链女事件？
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chinese/677423.html

【14】新华网（2022）：江苏省委省政府调查组发布“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调查处理情况通报
http://www.news.cn/politics/2022-02/23/c_1128407989.htm

【15】新华网（2023）：“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相关案件一审宣判：董志民获刑九年
http://www.news.cn/2023-04/07/c_1129501525.htm

【16】RFI（2022）：北京四通桥出现反习抗议标语“不要核酸要吃饭”
https://www.rfi.fr/cn/中国/20221013-网传北京四通桥出现抗议标语-不要核酸要吃饭

【17】Hanly（2022）：喝茶文学：群主连带责任
https://pixhost.to/show/6388/609545553_cyberboatgroup.jpg

【18】中国数字时代（2025）：【404文库】三联生活周刊｜海棠作者被异地传唤：耽美作品涉罪的边界与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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