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移居日本 - 文化衝擊篇

jez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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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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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故事的開頭,當然不是一帆風順的。

記得落地一天的早上,因為時差的關係六、七點就醒了,一睜開眼就迫不及待想出去散步。可能因為住在辦公區附近,一下樓就看到了無數西裝革履的上班族以統一的步伐和速度在匆匆往車站走去,陣勢之浩大猶如殭屍圍城,沒有一個人說話的清晨,只有刷刷的走路聲。

在大農村待了這麼久的我哪見過這種陣勢,戴著個粉色毛線帽穿著板鞋格格不入,一下子不知所措(os:好多人啊!!!)。身邊的人紛紛繞過因為停滯不前而略顯礙事的我,我也只好混進大部隊跟著往前,假裝是殭屍隊伍裡的一員。

但另一方面,走在人群裡的我再也不會覺得自己的亞洲臉很突出了,只要我不開口甚至沒人會知道我是不是本國人。這種回歸本族群體的隱形,在某種程度上也帶給我了一絲安心感。

終於走過車站和殭屍們分開了。看到了第一家711,滿眼放光地走進去,看到五顏六色可愛小零食的我彷彿老鼠掉進米缸,在貨架間流連忘返,不時有上班族匆匆從身邊擠過去—原來我又礙事了。

到了結帳的櫃檯,我腦子裡還是走上前笑臉相迎先說一句”hi how are you doing”的寒暄模式,結果收銀員一通冷臉刷刷掃碼,一句“要塑料袋嗎” 便結束了對話。

我拿著飲料在門口待了片刻,終於真實意識到,這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新世界了。

後來去公司認識了很多華人同事,聽說我是從洛杉磯過來的那刻他們臉上紛紛閃過複雜的表情,從驚訝到羨慕,最後過渡到費解:為什麼來日本?我們還想去美國。

一開始的時候我還自信滿滿,輕描淡寫:哎去了你就知道了,美國真的很無聊很難吃balabala。但顯然這些理由都很難讓他們信服:但美國真的賺很多哎。

後來問的人多了,我自己都開始懷疑:我真的做了對的選擇嗎?

尤其是看到到手的工資,換算成美元那確實是少得可憐。當然心理上也知道這樣比較並不合理,畢竟物價和生活成本也不在一個等級。但我真的沒有放棄某一種所謂更好(or potentially 更好)的生活嗎?

在大概一個月左右的時候,我清晰地感受到新鮮感在快速消退,一通美美吃喝玩樂的刺激過後,生活也逐漸開始恢復日復一日的平常。

同時伴隨著工作上看到形式主義的東西越來越多、由於語言不通在辦電話卡銀行卡等等方面各種受挫,這個想法也開始更多地佔據我的腦海 - 我是不是在自討苦吃?

我越來越多地在夜晚的東京長時間散步,聽著歌觀察著身邊的路人,試圖在走路中想清楚並不斷提醒自己當時決定來日本的初衷到底是什麼 - 我想有更安定的環境可以畫畫、更自由地選擇想做的工作、吸取不同文化的養分…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給我衝擊更大的事還在後頭。

一位阿姨是我媽媽大學時期的同學,畢業後很快就結了婚,當時的老公決定來日本發展,她便一起跟了過來,之後就一直留在了這裡。

阿姨人很熱情,聽說我想從美國來日本之後給我了很多建議和幫助,也是我了解定居日本的生活的開始。

來了一個月後正好是日本的新年(也就是我們的元旦),阿姨邀請我去她家一起吃飯,買了食材煮火鍋,一邊看紅白歌會一邊聊著天,就在這時阿姨突然講起自己的經歷。

來到日本之後沒多久她就跟當時的中國丈夫離了婚。也許是因為在異國打拼的焦慮和種種遭遇,那位男性性情大變,多疑易怒甚至對她使用暴力。離開了那段婚姻之後,由於羞於回國她不得不要在日本開始自食其力,學日語,到處打工,之後終於在一家建材公​​司找到了一份文職的工作,也因此認識了第二任日本丈夫。

然而第二段婚姻也好景不長,兩人很快就在住房和生育上產生了巨大分歧。日本丈夫愛慕虛榮,即使只能負擔得起陰濕逼仄的一樓也要住高級公寓。另一方面,阿姨急於想要一個小孩,卻遲遲得不到丈夫的回應。那位男性比她年少幾歲,每天下班後就一門心思打遊戲。兩人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同樣沒多久這段婚姻也結束了。

阿姨就這樣一個人工作生活到了現在,說起自己這幾十年獨自打拼的日子,融入不了日本人的圈子也沒什麼中國的朋友,婚姻很失敗,最惋惜的是這一生也沒有自己的孩子…… 說著眼淚便啪啪掉下來。原本正在看表演的我瞬間愣住,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我應該向她宣傳我所理解的所謂女性主義的先進思想嗎?跟她說女人不需要婚姻和生育才完整?跟她說不如找興趣嗜好?還是跟她說去試試交友軟體?

而這些在她這幾十年經歷的酸甜苦辣前都顯得如此輕飄飄,我也無法跨越代際的距離讓她轉變另一種價值觀和思維方式,而隱約中更讓我感到有一絲擔心和恐懼的是 —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在日華人單身女性群體的縮影。

而這很有可能是我的未來。

本身自認為心理上上還算比較自我確信、對於婚育保持隨緣態度、有所謂精神追求看起來自由自在的我,在過去幾年裡好不容易構築起來的叫做“自我”的殼被敲開了一絲裂縫,讓本來已經開始懷疑這個選擇的我感受到了更強烈的震感。

那一刻我非常非常想念在美國的女朋友們。

她們依然能夠持續保留著某種程度上獨立且堅定的人格,擺脫了東亞社會對女性的壓力,被layoff也好簽證被卡也好,都不會自怨自艾,努力工作,找自己的出路。那也是我自認為自己身上還存有的東西,我害怕失去它。

我想打電話給她們,去獲取一些支持和確定。

而她們還在凌晨熟睡。

此刻的孤獨無力是如此熟悉,正如我剛到美國時想念國內朋友,迫不及待想等他們睡醒跟他們分享我遭遇的奇葩故事一樣。

然而這第二次的文化衝擊,並不是透過分享和打趣就可以消解的,它甚至沒有一個答案。

而這個衝擊也並沒有因為我的年歲漸長和閱歷增加而更加溫和,反而因為夾雜了更多社會上性別上的要素、和我對自己長遠人生的考慮而來得更加猛烈。

這個感受從那刻開始便像一片烏雲一樣在我的頭頂懸浮著。而我覺得那個阿姨至今都不知道她那晚的一番傾訴對我產生了那麼大的衝擊,從她的角度來看,也許她只是太久沒跟人好好說說話了,也許她也只是孤獨。

後來幾次再跟她一起吃飯,因為前前後後各種各樣的事情我都有些鬱鬱寡歡,而且很久沒能好好畫畫了。她見我這樣,便提議我去熱海住一段時間散散心,她在那裡正好有一間閒置的小公寓,只是偶爾會去泡泡溫泉。

就這樣,在來日本三個月後,我離開了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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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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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美國移居日本兩年半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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