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生日|2025年終總結
過去幾年常常記不清自己幾歲。忽然對行將三十這件事有感,是看見朋友在三十歲生日為自己安排了一大場旅行,以為慶祝。便也忽然意識到,這個「而立之年」的分水嶺,我也迫近了。
說也奇怪,意識到這一點後,心態上驟然就對三字頭有了認同感。過往看到人說自己三十多歲,會覺得幾乎是另一代人(這裡的代,是大體十年為界),現在卻會認同為自己的同輩人。也開始倚老賣老,面對還在上中學、大學的人,胡亂地自稱老阿姨、老身。
就這樣在適當的時機,生出了對成熟的渴望與期待。
我知道生日總是在fall break,雖有餘暇,但也無法給自己安排什麼澎湃儀式。沒有預期到的是,臨轉三十的這一年,表面是波浪不驚,內在世界卻確有一些可供銘記的經歷。我也就將它們視為三十歲的禮物了。
雷霆雨露,俱是禮物。
我原以為這會是開闢之年。像是初體驗攀岩,學開車,過資格考,期刊投稿一類的。回望來,開闢誠然有,但毋寧說是整合、圓融之年,在一度斷裂的舊我與新我來回編織,竟長出一些新的紋路來。
(不是故意寫成全篇「我與《鶴》」的。實在是,用它來串,頗為合適。也有一些其他主題但,沒時間寫了。就如此吧。)
前半年是過得有些混沌的。混沌到我曾疑心,這曾被我寄予厚望的一年,難道是我的怠惰之年嗎——始於去年年尾期末的高效,一個漂亮的收尾,給了我自信,亦大概召喚著一場充分的放鬆與休息。寒假有些懷舊,便開始重溫一些古裝劇。很多年沒怎麼看的電視劇,幾乎絕緣的古裝劇。但我小時候是愛看古裝的,這一下癮就被勾了起來。從寒假一直看到開學。重溫完落落長的大長今,而後是幼時摯愛的梁祝,開始看一些以前沒看過的,看了那年花開月正圓。看了甄嬛傳。然後就遇到了鶴。在四月份,在我也能看著窗外春雪,嘆一聲「真好」的季節。以第一次看古偶爛劇的心態點開的,看著看著陷了進去,把古偶的誤讀標籤拿掉了,把心中的分數從5、6分一路抬到了8、9分。到尾了我知道,不好,第二部像梁祝要痴纏我多年的電視劇,出現了。
但怎麼就會在這一年呢。怎麼就會在我多年社科訓練以後、人又在美國社會文化當中之時呢。多麼不合時宜啊。招來的古魂,在這裡如何安放呢。
我沒有辦法多想,已經被熱愛拖下深潭去。所幸去年末的自信不是幻覺,一邊不務正業,一邊仍能把課業順當完成。熱愛拖著我一路狂奔,在半年中,撞進了我過去惘然無知的許多網路/亞文化世界,先是摸索著學會了剪輯做二創影片,發現我過去看不上眼的古風歌曲圈其實也有佳作,然後是嗑CP、搞同人、耽美/BL⋯⋯還有漣漪般擴散開去的大大小小、重重疊疊的亞文化圈層。過往目之為流俗膚淺無趣的網路文化,現在倒升起了極大的興趣,即使不是自己的興趣領域,也觀察得興味盎然。原先很多嫌煩的社交平台現在也用得行雲流水了。在B站、豆瓣、老福特、AO3(作為讀者)、微博、小紅書、Threads小號鎮日流竄,狡兔六窟,章魚八爪。
第一個發現的連結點是,即使是古典語境的文本,由於是創作、practice於當代,也總是不遠時政。沒有什麼是絕對不會被政治干預的田園牧歌、花前月下、歲月靜好。鶴上映時經過刪減,一年後,才將部分劇情作為番外放出。遭刪減的情節有最大兩處,一是學子群聚於城樓下抗議,二是邊關將領造反起義。是如何觸雷2019年的時事或三十年前的往事,網上因之亦有兩說;在我看來則二者兼具。想來也不知該說是審查欲蓋彌彰,弄巧成拙,將萬物政治化,將萬物都拖入倒可以形成被壓迫者之共情的窪地泥潭中;還是冥冥裡的緣分定數,令我在2019年時一心掛念往事與時政,身處一個斷然不會接觸中國古裝劇的狀態與環境裡,卻再六年後與之相逢,發現原來當年各以各的形式遭遇了摧殘。這是我與鶴的西窗剪燭,巴山夜雨。第二例,則是海棠。海棠案發時,我只隱隱約約感受到了某種比以往更多的親近,因為我知鶴的前身也是網路小說。但到後來開始昏天黑地嗑同人文,開始更接近網文的創作與閱讀社群,就更加心有戚戚。于朦朧案也類似。不是直接相關(他演的劇類型仍然在我的觀看範圍之外,像他一樣的年輕小生小花我也興趣不大),但在B站推薦上跟這些近年古偶的文化圈總是混了個臉熟。於是更能夠同理粉絲和路人的傷心。於是唇寒齒亡。
此外,也因為常在B站上衝浪,有不少過往沒有的社會與網絡觀察,也許是B站最近審核寬鬆了些,民生、時政、禁書禁歌、蘇聯笑話、非正統的歷史都見了不少,愈發實在地摸到砂礫地的肌理紋路(這個譬喻,credit to一位朋友)。
第二個連結,是發現了古典文化/價值/論述/審美,能夠且一直在裨益當代人對社會時政的,批判性的關注和參與的潛能。這件事本不新鮮,本不該陌生,論說起來自己又如何不是如此。「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直言敢諫的風骨,為民請命的責任,文人之於執政者的相對獨立性,民貴君輕的思想,不是一直在主流的教育當中嗎。只是這個文化系統也有其tricky之處,漢族中心主義、國族主義、大一統的迷思、集權的追求、菁英主義、個體化責任、道德化社會問題、正當化權力階序、內化壓迫性的社會規範、馴化人——尤其是女性——溫良恭儉讓⋯⋯從古至今,統治者趁手的工具。這些是當初學社會學後忍痛去看清去剝離開對古典文化的痴愛,的原因。總覺得珍貴的那部分,價值的部分,別處也有的,平等、自由、正義,是可以重建的現代價值;道德則是一種社會建構、一種規範性的、被賦予虛妄的崇高價值的事物,可以拆掉的。只留下美學,輕盈的抽掉了價值的部分,是文化相對論所能容納的一種偏愛。
但現在不這麼想了。一來是早前認知到了文化體系也是歧異的、紛雜的,不必然牽一髮動全身。二來是意識到文化深遠綿長的延續性,換句話說,對於大部分中國社會的人,運用中國文化既有的framings,來做思想辯論,來做社會動員,都會容易和有效得多。八千法門。有沒有局限性呢,有的,但這種局限(或不帶貶義的「限定」,一種legacy)是不可避免的,這就像是台灣的民主會有台灣鄉土社會的特色,中國的勞工抗爭總是有紅色印記一樣。視之為文化資源、論述資源、象徵資源。當然,也不是純粹功利性地使用。是文化地、語境地理解。要能進入其中地理解。內部視角和外部視角是交互的。或者說,古典文化視角和當代社會學視角是交互的。三是一種迫切性,當權者已經在翻雲覆雨地選取收編這些文化資源和符號,re-articulate為有利於執政,有利於強化民族主義和(僵化的)愛國主義、大一統集權理想、貶低和犧牲個體、少數、地方的福祉和權益,的話語體系了。那我們坐以待斃嗎,拱手相讓嗎。就算不論政治上的迫切性,不論symbolic struggle的意義,也不能眼睜睜地看一種壟斷式的、僵化的、刻板又抽了真空的編碼系統,髒汙我愛的文化和文本。就是這樣素樸的、護雛的、反擊的願望。這想法大概去年已經有之,在學習Pragmatism與new institutionalism之後,朦朦朧朧的方向。但直到今年逢鶴,才找到了最適切最水到渠成的文本入口。(而且吾道不孤?在鶴粉當中確實見到了不少不同層次的「同溫層」)。
三是,則是藉由這樣的文本,開始回顧省思自己的偏好、情慾,在次文化里統稱為萌點或XP的東西,一面是更深地梳理著自己,另一方面卻也在思考這些私人喜好,其實是如何被文化和社會所塑造(正面地、反面地、或矛盾地),其實是如何與價值、倫理、道德、權力、主體性這些範疇相關。越想越覺得其中大有研究可做,越想越覺得與自己主業的學科/理論,也不無相通連結處。
鶴的小宇宙啊廣袤無涯。我想我還會繼續在裡面「玩耍」下去。讓興趣與熱愛肆意生長,直到有一天驀然連到意想不到之處,在自己的世界裡打通次元壁,實在是很激動人心的體驗。忽然想起去年初的那張「木鹿之神」符,對自己的期許是「四處生根」。去年並不覺得十分應驗這句話,但今年倒真是在不同的領域裡四處生根了。
最後要談談鶴(及其他同期的現生事物)對我今年的情緒狀態的影響。作為一個「絕世甜劇」,鶴自然是消耗了我不少眼淚,摧心折肝。不過我是哭慣了、偏好悲劇審美的人,所以本也不覺得有什麼(對身體有沒有影響我就不曉得了)。但後面開始review中國勞工研究,便覺得有點承受不了,虛構的悲與現實的慘,我一次只能承受一個。再加上密集地做了許多political depression主題的訪談⋯⋯那陣子真有點把自己整抑鬱了。成天嘆氣的毛病,就是那時候開始的吧。失眠。還有一些身體不適,大概也是那時候開始湧現。覺得不對的時候,大抵是腦子又常常不由自主地在想,若是有一天暴斃了,我還有哪些未了心願。想來想去竟然只有PD的研究,想來想去竟然覺得,我望不到做完這個研究以後,前路的盼望和動力。這就像2019年狀態最差時在盤點自己還有什麼未了的commitment一樣。覺得不好了,便開始有調節。看鶴的剪輯,專挑甜口的吃。還開始看穆桂英掛帥,的確好了一陣子,每天沈浸其中放鬆一陣,睡也睡得好了。笑自己一個不愛看喜劇、偏愛看悲劇的人,在多重夾攻下,居然開始主動找糖造糖吃了。鶴是苦甜夾雜的。其敘事無疑是悲情至底,但有了一份熱愛,有了喜歡的角色,又多了一種寄託(不然憑空的喜劇,又怎麼看得下去,憑空的剪輯,哪兒有粉紅泡泡呢)。
而鶴還以其徹底的悲劇色彩,從一種詭譎的角度,以毒攻毒地接過不安的我。不安來源於美國時政,來源於留學生身分的危脆,來源於春末驟然的大規模撤銷資格,來源於一種中美兩國夾縫裡被雙方都當做間諜「境外勢力」的——我其實早已不陌生的——處境,這處境裡的悲涼、荒謬、自嘲。來源於——暑假鄰近時,離不離境、回不回家的抉擇。那陣子正巧母親自述身體不適,又只看中醫,沒有做過更深入的檢查。去年在台灣才逗留三日,就忽然獲悉外婆垂危,急忙改簽飛回——那種不確定性,無常,與遺留下的陰影,在心頭不斷縈繞。是恐懼。去年驟然從台灣被拔起來時,在每個地方蜻蜓點水,候鳥臨停,在回美國後還過分真切地夢到自己在東亞時,總以為這就是最差了,總以為今年失去的,明年總能補償吧。總覺得候鳥的命運就是在有羈絆的地方間trade off,是在台、在港、在鮀、在穗哪兒多一天、哪兒少一天的區別。總覺得能再耐過一年,我已經很了不起。但誰知還有更糟、更難的選擇。還有哪也去不了,又要再候一年、對明年也沒有確定信心的時候。還有抱著不僅是渴望、還有恐懼,來做抉擇的時候。回家要承擔的風險,是身分一旦突然被無故吊銷,或遭海關為難,也許就無法入境,最壞的情況也許學業就驟然中斷,那我又該何去何從。不回家要承擔的風險——思念什麼的都先不顧了——是怕家中驟然有什麼緊急狀況,怕未來有什麼突發狀況,怕我會後悔這一個暑假沒有選擇回家,沒有多一點時間陪伴她。但最終母親身體似乎轉好些,最終是在商討後下了決定。資訊收集、理性判斷都做了,最後一刻是怎樣在下定決心的呢——怎樣在內心讓自己去接受這個決策背後的一切風險與失去的呢——是鶴。是那個迫著你看了一場又一場徒勞無功的挽留,一場又一場痛徹心扉地失去的鶴。按理說看了這麼多的生離死別劇情,人應當更留戀或更痛苦才是,但很奇怪那種痛苦中偏偏感受到某種鎮定的勇氣,某種接受與承擔命運的——接受自己的抉擇與命運所帶來的一切不安與痛楚與愧疚的——鎮定的勇氣。因為明瞭了自己總是要在不確定性做選擇,因為明瞭了並不總是能兩全其美、所欲兼得,因為明瞭了自己沒有理由總是僥倖的那一個。因為明瞭了,人,作為行動主體,就總是要做選擇,每一個選擇背後都必有潛在之失,潛在風險,而你在擁有的信息與能力下做了評估做了決斷後,就只能去接受失去的、動盪的那部分。那也是你的選擇所負載的責任。我於是是把最壞的情況都想了一遭,在心中去接受了那樣一種最為痛苦的情況,而後,做出的決斷。
不過,當時對這種,給我力量去接受不安的悲劇性情緒氛圍,還只是模模糊糊,道不清內裏。是後來將鶴的道德困境做分析,再回看那段時間的心境,才清楚上述這樣的邏輯。
家人事後又有態度反覆。原先建議我先不要回國的,有時想想,大概是太思念我了,又半開玩笑地勸我回,甚至到暑假的中後期了,還時不時地提兩句。我起初有些急,有些氣。她們說來輕巧,怎麼知道我平靜的表面下是忍耐著怎樣的思念和不安,怎樣艱難才做的決策。何苦又來撩撥、逗弄我。我知道她們想我,但,事已如此,彼此都收斂些,各自消化,別去戳對方的痛處,不好嗎。
但後來也就說服自己,既然是不想流露痛苦的,既然是做了這樣的決斷,那這些無意間的撩撥所勾惹的情緒,就也是在我的決策之下所牽連出來的,我需要處理的情事。誰又曾許你,自己消化決斷後,就再沒有別人、外物,將這些處理過一遭的舊情緒,重新翻出來呢。
吃草也是這一年很重要的時刻和經歷。有過詳細紀錄,不多贅述。
另外是交友。有在好幾位網路機緣巧合認識了,彼此還從未見過面就已經聊得投機、聊到更深的朋友。也有在暑假東遊,參加Pride Month活動時一大波一大波認識的人(I人這輩子第一次在兩天之中加那麼多人)。後續的聊天/訪談也有聊得很開心的。有這樣的經歷,也緩解了無法回鄉(=粵港台)的飢渴。是心靈的,也是舌尖的,紐約中國城是真好吃啊(砸吧砸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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