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妳,告訴我,為什麼那些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引子
最近,我總是在半夜驚醒。
窗外的歐洲小鎮安靜的異常,偶爾一輛車開過,輪胎輾過石板路,總會壓出細碎的聲音。我翻個身,總想再睡過去,可眼睛睜開以後,腦子裡就像有人開了台老電視,開始播放一些很久以前的片段。
我一直在試著把那些東西找回來。我的手機上還掛著流沙的鑰匙扣,裡面漂著幾顆粉紅色的星星和一棟透明的小屋子。我一直想買一個翻蓋的 Nokia,想在裡面存幾個老朋友的號碼。我的桌上放著剪報冊、裡面有老朋友的照片、幾封紙質信、還有從中國寄來的糖。這些東西對別人來說可能沒什麼特別,但對我來說,他們能讓我不會完全遺失自己曾經活過的那些日子。

我不是特別清楚那種感覺叫什麼。我聽過一個詞叫“黃金時代綜合徵”?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這種病,我只知道有時候,當我和現在的朋友一起喝酒,聽他們說著工作、房子、未來的計劃,我卻會突然想起廣州的夏天——那種汗流浹背但什麼都不怕的年紀。我想念廣州,想念北京,想念每個我生活過,工作過的地方,想念深夜的烤串,想念我的朋友們,也想念一望無際的草原。小的時候我喝的是橘子汽水,不是酒,氣泡一顆一顆從杯底冒上來,我以為那就是快樂的聲音。
我特別想回去。不是回到某個地方,而是回到過去。我總是說,我願意用我剩餘的所有生命,換回到二十年前,度過十天。我想念我一生中最藍的天空,電扇轉得慢慢的,電視裡在放《同一首歌》。我還是個小朋友,我和朋友坐在宿舍樓的陽台邊,夜裏,我們一邊吃西瓜,一邊聽風從很遠的地方吹來。
II. 我的小時候
我小時候住在廣州,在我媽工作的廠區裡長大。那是一個很大的地方,有宿舍、有食堂、有花圃,還有高高的冷卻塔和粗粗的水管,一年四季都冒著霧氣。水泥地總是熱的,牆壁是灰白色的,上面有小廣告、年久褪色的標語,還有小孩亂塗的粉筆字。

我們常在放學後跑到大壩邊上坐著。我手裡老是抱著半個西瓜,用鐵湯匙一勺一勺挖著吃,邊吃邊和同學亂說話。太陽落得慢,天長得像不肯下班的工人,一直亮到很晚。我們就坐在那兒,一邊等晚飯,一邊聽遠處廠房傳來機器運轉的聲音,那聲音有點吵,可我覺得很安心。我現在已經不愛吃西瓜了,我總是會想,是不是小時候,已經把一生中所有的西瓜全部吃完了。
週末的時候,我們會去附近的溜冰場。那時候的我還不太會滑,總是摔跤,但還是吵著要去。白天滑旱冰,晚上回來,我媽會坐在廚房抽煙、打麻將,或窩在沙發上看韓劇。有時候我也會跟她一起看劇,坐在她旁邊,她披著毛毯,我們一邊吃瓜子一邊看主角談戀愛。也有時候她會讓我上麻將桌,湊一圈打幾把,說「三貓來湊一腳」。
對,我小時候的小名叫三貓。因為我姐是大貓,家裡的白貓叫二貓,我就成了三貓。有時候爸媽的朋友來家裡聚會,他們會一邊吃我爸做的紅燒牛肉,一邊對我說:「小貓啊,你長大想幹嘛?當工程師像你媽?還是像我們一樣當記者?」那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只覺得大人們好熱鬧,覺得記者這個詞聽起來挺酷的,像電視上那些會去現場拍照、寫報導的人。
我記得一年級開學的那天。我穿了一件粉紅色的襯衫,是我媽用新買的縫紉機縫的,我那個時候年紀還不大,卻也已經學會了使用縫紉機,我還給自己做了紅色的三角巾,戴在頭上,我衣服的領子上縫上了一隻壓克力的小兔子。特別可愛,脖子掛著最喜歡的瑪瑙項鍊,是姐姐給我串的,我昂首挺胸,一臉得意。那天我交了幾個新朋友,還沒正式上課,我們就約好放學後一起去海邊玩,我撿到了一些漂亮的貝殼。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午后的陽光——太亮了,亮得讓人不想眨眼睛,好像下一秒什麼都可能發生,沒準很快就會飛來一個宇宙飛船,帶我去仙女座星系。

小學的教室裡有一台大背頭的電視,老師偶爾會放節目給我們看。電扇轉得咯吱咯吱,到我管電視的時候我就會放新聞頻道,同學們笑我是個小大人,我趴在桌子上看《新聞調查》,比起動畫片我更喜歡那些嚴肅的節目。啟明、柴靜、新聞裡那些讓人心痛的故事,對我來說像某種打開世界的鑰匙。我也喜歡看中央三台的同一首歌,我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同一首歌》的旋律我就想哭,好像那首歌背後藏著什麼小時候的我不出口的東西。我在想,我也許會和這一個班的朋友們一起走過水千條,山萬座,在這個我永遠都會愛著的地方。

那時候的一切都還沒被打亂。我有一個家、一群朋友、一套被時間包裹住的日常。我們都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是永恆。
III. 千禧年
千禧年的記憶對我來說,就像一張褪色的課表,用香味圓珠筆寫滿了甜甜的味道和奇怪的聲音。
我還記得那時候圓珠筆會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有點像糖漿混著塑膠的氣味。有些小橡皮擦也有香氣,是水果味的,摸起來滑滑的,我常常把它們收在鉛筆盒裡捨不得用。還有那種五毛錢一根的自動鉛筆,摁一下就會“啪”地彈出筆芯,上面的小掛墜一寫字就會搖來晃去,發出「噠噠噠」的聲音。我寫作業的時候總會停下來看那個小掛飾,它搖啊搖,晃呀晃,好像在跳某種只有我能懂的舞。

那時候我喜歡繡十字繡。一針一針穿過網格布,針線在手指間來回穿梭,我會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像在完成一個小小的祕密儀式。我繡過貓咪、小房子、還有一朵朵誇張得不真實的玫瑰,我把它們送給我最好的朋友。玻璃絲在我的手中翻飛,成為一顆顆愛心,一隻隻蝴蝶,我總是不吝嗇分享給我的好朋友這些東西的做法,有小朋友生病了,我去醫院看望他們,我會說,你不要怕,等你病好了,你把輸液的軟管洗乾淨帶過來,我教你編大蝦和金魚。他們就會開始期待。也就不害怕了。這些技巧是我媽媽一個在醫院工作的巧手阿姨教會我的。我是一個奇怪的小孩,學習好,卻不愛聽課,總是會和同桌聊天,傳小紙條,喜歡給大家講我編的恐怖故事。老師因為我經常上課起立,一逃課就逃一天之後終於難以忍受,讓我媽帶我去醫院看病,醫生說我是多動症還有亞斯伯格。像我這樣奇怪的小孩,卻一直有很多朋友,也沒被霸凌過,也有一個快樂的童年——我想,這大概得益於我放養的爸媽,教我編織的王阿姨和手工大蝦,和我兜裏總是揣著的零食和百元大鈔吧,又或者因為我並不是完全的差生,和天使一樣的同學們。

編織那些小玩意的日子是我最早體會到什麼叫「專注」的時候。現在回頭看,我好像一直很喜歡這種慢下來、能夠一點一點構築完整畫面的事。
我還記得第一次註冊QQ帳號的時候,用的是學校電腦教室的那台老舊主機,系統是 Windows XP,桌面是藍色的,圖示一個個排得很整齊。我替自己設了一個閃閃發亮的QQ秀,還加了一個粉紅色背景和卡通翅膀。BBS 論壇裡我會用 Comic Sans 發帖,在個人簽名上加一些非主流的詩句,比如「我在時間的盡頭等你」,我的第一個ID叫櫻花草,我特別喜歡的一首歌,那時候我覺得這樣特別浪漫。我會和那時候的好朋友月月手牽著手,漫步在廠區的沙灘上,一邊走,一邊唱:
遠方鐘聲再響起 蛙鳴唱起了搖籃曲
白沙灘 月彎彎 愛你香甜的夢裡
家裡的牆上貼張國榮的海報,那是我媽最喜歡的歌手,電視機旁邊是裝著錄影帶的塑膠盒子,每個盒子上都貼著媽媽手寫分類的紙條。我們那時候常常看《還珠格格》重播,看《同一首歌》裡熟悉的歌手一遍遍出場。每週五晚上,爸媽的朋友來家裡聚會,桌上擺滿了家常菜,有時還會用VCD放一張音樂合輯。那時候大家都在談「新世紀」、談「中國會越來越好」——那樣的語氣是真誠的,帶著某種堅定的希望,像小靈通的鈴聲一樣,響亮又清晰。
我們還會在電話本上用不同顏色的筆圈住重要的名字。有時候電話響了,我會興奮的過去拿起話筒,偶爾還會被櫃子絆一下腳,但我喜歡猜測電話對面是誰,是我喜歡的阿姨還是討厭的某個叔叔,大聲說「喂」的那一刻,會莫名覺得自己像一個真正的大人。
那是一段未來還有形狀的日子,像水晶一樣。大家會說「你長大要當什麼呀?」我真的相信未來是可以選擇的,是能一步步走上去的台階。而不是現在這樣,一切都像水泥封住的井口,看不到底,也看不到光。
IV. 友鄰教我的事
我小時候其實不太喜歡語文。我總覺得它太麻煩了,寫一篇作文要想半天,還要被改來改去;而數學就簡單多了,有答案,有規則,有清楚的對錯。我在學校裡成績還算不錯,特別是數學,每次考試我都能很快寫完。
可那些來家裡聚會的叔叔阿姨們——我爸媽的記者朋友們,他們卻總是把話題引到新聞和語文上。他們喜歡問我問題:「三貓啊,你將來要做什麼呀?當工程師像你媽媽?還是做像我們一樣的記者?」
我那時候其實沒什麼概念,只是覺得他們說話的語氣很不一樣。不是大人的說教,而是像在和我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我爸會說:「做記者好呀,你不是特別喜歡看《南方週末》嘛?你那麼喜歡柴靜,她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記得,對吧?這世界有很多不公平的事,你要去說出來呀。」
我說:「可我語文不好耶,我喜歡數學。」
他們就笑,然後開始一本正經地幫我補課。有人給我讀《岳陽樓記》,有人拿出他們曾寫過的報導,讓我看標題怎麼寫,導語怎麼鋪。他們會說:「語文不是為了作文,是為了讓你能夠說清楚你看到的事。你要有眼睛,也要有嘴巴,更要有心。」
有一次,一位叔叔念了一句話:「位卑未敢忘憂國。」我聽不太懂,但那句話好像在心裡某個地方留下了痕跡。後來又有人說:「事了拂身去,深藏功與名。」還有人拿出一本英文詩集,給我翻到那句:「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他說那是一位年輕詩人的墓誌銘,簡單、安靜,卻像一塊小石頭壓在人心裡。
我那時候還小,很多話聽不懂。但我記得他們講故事的眼神,像在捧著什麼很珍貴的東西。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理解了什麼,但我知道——他們是真的希望我去理解這個世界,而不只是活在它裡面。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語文不是一門課,而是一種力量。它可以穿過時間、距離和沉默,讓你把一件真實的事,帶到別人面前。讓那些不被看見的痛苦,有一個聲音。
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慢慢變了。不再只想當個會做題的小孩,而是開始問一些答案不唯一的問題。
好像到今天,經歷了所有的事情之後,生活在別處的我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位卑未敢忘憂國。」
V. 只有夢能到達的地方
後來,我長大了。
可我總覺得自己沒有真的「抵達」哪裡。像是從一條本該延伸出去的道路上被人推了一下,偏離了軌道,回過頭看,發現原來我一直走的不是往前的路,而是繞圈。
那座廠房後來拆了。我們住的小屋也沒了,變成了某個商業綜合體的一部分。我曾在地圖上找那裡,放大再放大,但再也找不到我們吃西瓜的水壩、滑冰的舊場館、我媽打麻將的那間陽台小屋。那個世界像一場不願醒的夢,被現實鋪天蓋地地吞掉了。
我常常想起柴靜。她曾是我童年裡最喜歡的記者,說話溫柔又堅定。我記得她在節目裡和人坐在陽光下談污染、談孩子、談選擇,像在談生命本身。可是後來呢?她被貼上「公知」的標籤,被網暴,被推到牆角,一聲不吭地離開了螢幕。她曾經用鏡頭對準的那個人——楊永信,卻依然在臨沂當著精神科主任,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什麼錯。
還有盧安克。我曾那麼喜歡他拍的紀錄片。他陪著山區的孩子過年、上課、唱歌,那樣安靜地記錄生活的方式,讓我一度以為這個世界真的可以被好好對待。但後來,他也被官方媒體有意地遺忘了,從主流視野裡消失,連名字都變得敏感。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再相信新聞可以改變世界。不再相信說出來就會有人聽見。那種曾經被灌輸得堅定的希望感,好像被人一口氣吹熄了。
有時候,我會打開很久以前收藏的新聞截圖和舊報導,看著那些熟悉的段落,一邊看一邊哭。尤其是一聽到《同一首歌》的旋律,眼淚就會不受控制地掉下來。它不是一首歌,是一段已經回不去的時間。那時候,我還相信明天會更好,還相信一首歌能讓所有人唱在一起,還相信我們真的會走到那個百花齊放的未來。
可是現在,這些未來沒有來,也不會來了。
VI. 黃金時代不是病
有人說,我這樣是「得病」了,是太懷舊,是不願面對現實,是被所謂的黃金時代綜合症困住了。可我從不覺得自己有病。
我只是記得太清楚了。
記得吊扇吱呀作響的聲音,記得自動鉛筆掛飾發出的噠噠聲,記得啟明在電視上講話時眉頭微微皺起的樣子,記得那年西瓜特別甜,記得我媽一邊看韓劇一邊說「這女人太傻了」,記得那群曾和我一起跑進廠房深處探險的小夥伴,記得那些從未說出口的夢想。
我經歷的事情是我最寶貴的財富,我怎麼捨得將它們忘記呢?
我曾經以為,記憶是會淡的,會隨著時間自動變輕,可事實正好相反。有些東西會變得更重,像石子沉入水底,再也撈不起來。但你會知道它們在那裡,一直都在。
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住在語言不熟的國家,認識新的朋友,學會做菜、寫信、慢慢講出自己的故事。有時候我會和他們說起中國,說起我小時候的家、學校、廠區,說我們曾經真的相信過未來。我不指望他們懂,但只要有人聽,我就還能說下去。
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回到那個地方了。我們家的小屋早已拆除,連街道的樣子都換了。我的同學們各自生活在不同城市,有些人早就沒有聯絡,有些人甚至我連他們現在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我記得我們曾一起吃西瓜,一起約好放學後去海邊,一起相信過「以後」會更好。
現在的我,不會再輕易說「明天一定會更好」,但我仍然希望,那些沒被遺忘的東西,那些人說過的話、做過的選擇、流過的淚水和笑聲,會在某一個時刻,被誰好好記住。
我不是活在過去,而是把過去背在身上走。我的過去會讓我一直活在期待裡。
如果有一天我能告訴那個裡穿著粉紅襯衫的小女孩一句話,我想對她說:
小貓貓,好好享受現在吧,這是你能擁有的最好的時光。但別怕,你長大之後成了很好的大人。你還在做你喜歡的事兒。你可能不喜歡未來的世界,但是你一定會喜歡未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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