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崩潰時代的備忘錄| 智障化的政治言論場:從反共到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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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崩潰時代,政治語言陷入「智障化」:邏輯崩解,偶像取代制度,複雜性被壓縮為敵我二元。技術打破「中立」幻覺,演算法放大最極端與愚蠢的聲音,構成一個不斷下墜的循環。無論民主還是威權,都依賴技術維繫:前者放大民粹,後者強化監控。川普偶像化、疫情民族主義、海外社群撕裂,不過是同一結構的不同表現。最終,公共空間只剩語言的遺骸,愚蠢與沉默成為新的常態。

引言:語言的病理與退化

在後崩潰時代,語言並沒有成為公共生活最後的庇護,反而率先失守。它不再指向真實,也不再承載對話,而是逐步轉化為姿態的展示與情緒的回音。語言的退化,使政治討論不再具備最低限度的理性基礎,留下的只是標籤與口號的循環。

“智障化”言論正是這種退化的徵候。它不是個別群體的異常,而是普遍的病理結構:因果鏈條被切斷,偶像投射取代了制度思考,複雜性被簡化為敵我二元。所謂“反共”與“挺共”,在這一語言場中不再構成真正的對立,而只是共享同一種空洞邏輯的不同版本。他們唯一的差異,在於跪拜對象的選擇。

這種語言生態並非自然生成,而是技術條件下的產物。演算法與平台的商業邏輯,傾向於放大極端與愚蠢,因為它們最能刺激流量。結果是:語言的低智化與技術的高效化彼此結合,愚蠢得以被結構性地複製與推廣。表面上是大眾聲音的勝利,實際上卻是語言功能的徹底崩塌。

由此構成一個封閉的循環:愚蠢被製造並被放大,公共空間進一步受損,更低質的言論再度浮現。社會就這樣陷入一種螺旋下落。這是一個並非由某個政權單方面主導的過程,而是整個技術環境與語言結構共同作用的結果。

本文將描繪這種結構的運行方式:語言如何在邏輯、偶像與二元對立中瓦解;技術如何打破“中立”的幻覺並主動推動墜落;民主與威權如何在不同場景中利用同一種語言病理。最終我們將看到,真正的威脅不再來自那些荒謬的言論本身,而在於技術為它們提供了不可撼動的背書。


邏輯的崩解、偶像的依附與二元的固化

智障化言論的第一個徵候是邏輯的崩解。公共語言原本應當保留最起碼的因果鏈條與事實檢驗,但在今天,這些已經徹底消失。疫情期間的討論就是一個典型的切片:同樣的數據,被不同立場徹底扭曲。支持者將其視作制度的優越證明,反對者則斷言那是體制陰謀的鐵證。事實不再具有獨立意義,而只是被加工為立場的燃料。邏輯失效之後,語言不再能夠維持真實,它僅僅成為情緒的聲腔。

與此同時,偶像的依附取代了對制度的探問。在“反共”的語境裡,川普被建構為一種救世符號,幾乎所有言論的合法性都寄託於他的存在;而在“挺共”的敘事裡,任何社會機制的運作都被人格化地歸因於領袖,哪怕只是最基礎的行政管理。政治不再指向制度結構,而是被壓縮為對個人意志的幻想。偶像化使政治退化為一場情感消費,取消了公共討論的制度層面。

最終,這些傾向匯聚為二元的固化。語言拒絕承認複雜性,將一切問題壓縮為敵我對立。不是“反共”,就是“挺共”;不是“愛國”,就是“賣國”。在這樣的語境裡,任何細緻的分析都會立刻被歸入敵對陣營。貿易戰期間,試圖從供應鏈角度冷靜評估風險的人,往往同時遭到兩方的攻擊。公共討論在此被徹底摧毀,取而代之的,是姿態的競技與立場的清算。

這三個徵候彼此交織,構成一個自足的語言結構。邏輯的崩解使語言失去承載真實的能力;偶像的依附將政治壓縮為個人崇拜的情感流通物;二元的固化則徹底抹除了複雜性與中間地帶。語言因此陷入一種閉合狀態,它不再對外界開放,而只是自我複製。這就是當下言論場的運作方式,也是智障化得以普遍化的結構條件。


技術的「中立」神話破滅

長期以來,人們習慣將技術理解為中立的工具。它似乎只是加速信息傳遞的渠道,並不決定信息的質量。然而在今日的語境中,這種信念已經破產。技術並未保持冷漠,而是成為推動言論退化的積極力量。它的運行邏輯,正是以流量為目標、以情緒為燃料。

平台的演算法被設計為最大化停留時間與點擊率,因此它們天然偏好極端、激烈、乃至愚蠢的聲音。這些內容能夠快速刺激情緒反應,引發轉發與爭吵,從而帶來更多流量。相反,那些冷靜、複雜、需要思考的分析,因缺乏即刻的刺激性,很快在演算法的篩選中被邊緣化。於是,語言場逐步傾斜:越是粗暴的言辭,越能獲得可見性;越是理性的聲音,越被埋沒在深處。

這種傾斜並不是附帶後果,而是內建於技術架構之中。對平台而言,低質內容的繁殖並不構成問題,因為它們能夠帶來流量與利潤。在這樣的環境裡,所謂“智障化”不再是個別現象,而是一種被制度化的必然。技術不僅容忍它,還不斷為它輸血。

更深一層的危險在於,這種技術機制為愚蠢提供了一種合法性。當愚蠢的聲音被不斷推送到公共空間的中心,人們開始將其視為一種“民意”的表達。表面上看,這像是庶民的勝利:任何人都可以發聲,任何立場都能被看見。但實際上,這是一場語言的墮落。技術將最粗鄙的東西推向舞台中央,並以可見性的形式為它們加冕。這種“合法性”,正是語言退化得以持續的原因。

因此,技術的中立神話不過是一種幻覺。現實中,技術已經不再是工具,而是成為一個主動的力量。它選擇了愚蠢,選擇了極端,選擇了情緒,並將這些作為公共討論的主要形式。這就是語言退化背後更深層的結構:技術不僅沒有阻止智障化,反而成為它最可靠的推手。


螺旋下落:技術如何推動社會墜落

當邏輯的崩解、偶像的依附與二元的固化,與技術的放大機制結合時,一個封閉的循環便被建立起來。語言不再是表述現實的工具,而是成為不斷自我複製的系統。這個系統的運作方式,是一種持續的螺旋下落。

在最表層的現象裡,我們看到的是低質言論的盛行。粗鄙的語彙、極端的指控、情緒化的發洩,迅速佔據了公共空間。它們不需要邏輯,也不需要證據,只需要能夠引起立即的反應。這種內容的繁殖,使公共語言呈現出一種異常喧鬧卻極度貧乏的景象。

更深一層的機制,則是技術如何賦予這些言論以可見性。演算法的推薦機制,將最極端的聲音不斷推送到使用者面前,塑造出一個被扭曲的現實。人們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多數人的聲音”,實際上只是一種被挑選、被放大的幻象。公共空間因此被污染,而這種污染又進一步刺激了更多相似的內容誕生。

結果是一個封閉的迴圈:愚蠢的言論被製造,技術將其放大,公共空間因此受損,而在受損的空間裡,只有更愚蠢的聲音能夠存活。理性與複雜性的討論逐步被排除,整個社會話語體系被拉向最低的水準。這不是偶發的退化,而是一種結構性的墜落。

這種螺旋下落的危險,在於它幾乎沒有內部的修正機制。傳統上,公共討論的墮落可以依靠制度或文化力量來調整,但在技術主導的語言場裡,這些力量失去了效用。演算法只服從流量,不服從理性;平台只追逐利潤,不追逐真實。於是,下墜的過程不會自動停下,只會不斷加速。

最終,社會並不僅僅是在經歷一場語言的退化,而是在經歷一場現實的重構。當人們每天接觸的公共語言都被污染,當社會的認知結構被這些言論主導,現實本身就會被語言改造。這才是螺旋下落的真正意義:語言不只是墮落,它還在拖拽整個社會一同墮落。


民主與威權的共同陷阱

智障化言論的盛行,並不僅僅出現在某一種制度之下。無論是自稱民主的社會,還是自居威權的政體,最終都在同一個語言結構裡運作。差異只在於它們選擇了不同的技術應用方式,但結果殊途同歸:技術被動員起來,成為愚蠢與極端的放大器。

在民主制度之下,技術的陷阱表現為民粹的擴散。選舉政治依賴於動員,而當技術介入,動員的方式便發生了質變。演算法推送、數據分析與精準投放,讓政治競爭逐步從理念之爭轉化為情緒的操縱。選民不再因為政策框架而被說服,而是因為憤怒、恐懼或虛幻的期待而被驅動。川普時期的美國提供了最鮮明的例證:社交媒體成為謠言、陰謀論與極端言辭的孵化器,並以演算法的方式滲透到日常生活中。民主在這裡失去了它原本的理性基礎,只剩下不斷被放大的裂痕。

在威權制度下,技術的作用則是另一種形式。這裡不存在選舉動員的需求,但存在對社會的全面監控與預先控制。大數據監測、社會信用體系、人臉識別與內容審查,使語言在被說出口之前,就已經被歸類、被標記、被消除。言論退化在這裡並不僅僅是愚蠢的繁殖,而是理性的消亡。人們被迫在有限的語言框架內自我表達,任何偏離都可能遭到懲罰。這樣的語言場更像是一個封閉的實驗室,在其中生存的,不是多元聲音,而是經過篩選後可供展示的標本。

兩者看似對立,實則同構。民主依靠技術放大分裂,威權依靠技術壓制異議,但最終結果是一樣的:技術為愚蠢與極端提供結構性的支持。對民主而言,它帶來的是無休止的情緒動員與群體對抗;對威權而言,它帶來的是徹底的沉默與自我審查。前者看似喧囂,後者看似安靜,但它們都共享同一個核心——語言已經失去了作為公共討論工具的功能。

這就是“庶民的勝利與文明退步”的另一個層面。在民主體制裡,庶民的聲音透過技術被放大,但放大的不是理性,而是最粗糙的情緒;在威權體制裡,庶民的聲音被技術消音,留下的只是一致化的表演。兩種模式共同構成了後崩潰時代的語言景觀。這不是制度的勝敗問題,而是技術如何徹底改造語言,使其走向退化的問題。


三個斷面

理解語言退化的方式,不是靠理論推演,而是觀察它在不同場景中的呈現。以下三個斷面,來自不同的語境,卻指向同一種結構。

在川普成為政治符號的那幾年,所謂“反共”語言迅速找到了依附的偶像。川普被建構為一種救世形象,反共的合法性不再來自制度批判,而是寄託在對個人的跪拜之上。社交平台的演算法推送,使得極端化的言辭更容易被看見,從而加速了這種偶像化的過程。於是,“反共”失去了自身的內涵,只剩下偶像的鏡像。

疫情時期的民族主義,則展示了另一種退化。公共衛生原本需要專業知識與跨國合作,但在短視頻與熱搜的編排下,它被改造成情緒化的敘事。秩序與混亂被對比剪輯,陰謀論被不斷推送,民族情緒因此被動員起來。這並不是自然爆發的愛國熱情,而是一種被技術加工後的集體幻象。

在海外華人的社群中,這種結構表現為分裂與對抗。平台演算法不斷推送符合既有立場的內容,使群體困在信息茧房裡。反共群體越來越激進,挺共群體越來越排他,彼此都在吸收對方最極端的樣本,卻失去了真正交流的可能。社群因此被切割,而這種切割本身就是技術機制的產物。

這三個斷面,表面上互不相干,實際上揭示了同一邏輯:語言被情緒吞沒,技術將愚蠢加冕,公共空間在可見性與演算法的合謀下逐步崩壞。這不是孤立的現象,而是後崩潰時代語言場的日常運作方式。


語言的遺骸

當語言的退化被制度化,當愚蠢被技術不斷複製,整個社會付出的代價便不僅僅是話語品質的下降,而是公共空間的死亡。

首先消失的是討論。討論意味著對事實的爭論、對制度的探問、對未來的設計,而這些在智障化語言場裡已經不復存在。邏輯被掏空,偶像取而代之,二元對立阻斷了所有細緻的思考。人們不再嘗試說服彼此,只是透過姿態確認立場。公共討論作為一種社會機制,已經被徹底摧毀。

隨之而來的是想像力的枯竭。語言不再能夠開啟未來的可能性,它被困在當下的符號遊戲裡。民主、自由、愛國等詞彙,本應承載複雜的歷史與價值,如今卻只剩下空洞的口號。人們在符號之間彼此攻擊,卻無法藉此建立任何新的秩序。語言退化的社會,實際上是想像力徹底枯竭的社會。

最深的代價,是技術如何將這一切封印。愚蠢的聲音之所以能佔據中心位置,不是因為它們有多普遍,而是因為技術不斷為其背書。演算法選擇了它們,平台推送了它們,數據證明了它們的“受歡迎”。於是,一種虛假的合法性被建立起來:荒謬看似成為常態,愚蠢看似成為多數,語言的死亡被偽裝成民意的勝利。

這樣的社會最終將陷入自我窒息。當所有聲音都圍繞愚蠢與極端而運轉,當所有制度都依賴技術來放大這些聲音,社會便失去了調整的能力。無論是民主還是威權,結果都一樣:公共語言死去,僅留下語言的遺骸。

後崩潰時代的危險,不僅在於制度的失靈,更在於語言的消亡。因為當語言失效時,社會不再有自我修復的工具,只能任由墮落的力量將一切拖向深淵。真正的威脅,從來不是愚蠢本身,而是為愚蠢提供結構性背書的技術,以及這些技術在全球範圍內的普遍化。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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