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对女人最狠的攻击,总从性开始?

Herstory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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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系统剖析了针对女性的黄谣攻击机制,揭示其不仅是信息层面的污名,更是一种结构性社会控制。文章指出,黄谣通过模糊暗示与道德操控使女性陷入无法自证的陷阱,并在她不崩溃时持续加码羞辱。即使真相被澄清,个体仍难以恢复原有社会身份与关系信任。公众的沉默并非无知,而是结构性顺从的结果。文章结合多个国际案例与学术研究,强调这是权力系统通过羞辱压制女性存在的手段。

一、为什么对女人最狠的攻击,总是从性开始?

她本来只是一个正常生活的女孩。像所有人一样读书、上课、和朋友吃饭、偶尔发发朋友圈。她不属于什么圈子,也没有主动招惹谁。她过得不张扬,也谈不上沉默,只是试图如常地活着、成长着。但某天开始,空气变得不一样了。她察觉到旁人的目光变了,耳边开始出现断断续续的窃语。某些熟悉的人突然变得疏远,某些原本无关紧要的行为被“特别对待”。她意识到,也许有什么正在发生,只是没人告诉她。

起初,她以为是误会。于是开始自我反省、调整言行,试图让一切“回归正常”。但她越努力,“不正常”的感觉就越清晰。她变得焦虑、退缩,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是不是真的像耳语中说的那样……“她不干净”“她被人包养过”“她的过去不太简单”。她确定自己没有,但她的沉默与困惑却被当作“她心虚”的证据。她越是解释,谣言越缠得更紧;她越是不解释,沉默就被解读为默认。没有人问她发生了什么。大家只在背后交换版本、添加想象。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仿佛只要她足够“脏”,大家就能感到“干净”。她终于明白:这不是关于真相的事,而是一套社会性的羞辱机制。一个女性,只要不够顺从,只要她还在场,就可能被拖入这套操作里。而这场操作,几乎总是从“性”开始。

在父权结构中,女性的身体从未被真正视作属于她自己。她的姿态、穿着、生活选择,始终被纳入公共评价之中。一旦她偏离“顺从—低调”的预期,无论是走得快了一步、有了自主表达,还是仅仅拥有了可见性,性羞辱便成为最廉价、最有效率的打压手段。污名化女性,不需要证据,也无需负责。只要一句“听说”,就能让她在群体中被排除、被剥夺发言权、被重构成“靠不正当手段上位”的人。羞辱她的身体,是为了削弱她的正当性;攻击她的性名誉,是为了掐断她的声音渠道。这种机制利用了语言的模糊性与社会道德的双标。

加拿大 Women’s Legal Education & Action Fund 在其 2021 年报告 Deplatforming Misogyny 中强调,围绕女性的性别导向谣言通常并无真实证据支持,却借助社会默认的性别偏见迅速扩散,并且在多数情况下,平台与相关社区未及时介入或承担责任(第 120 页)。类似地,Citizen Lab 与多伦多大学人权实验室于 2023 年发布的报告 No Shelter 中指出,针对公开发表意见的女性所遭受的数字暴力往往不是针对“她们做了什么”,而是为了通过性羞辱与污名化削弱她们在公共领域中的正当表达权。换句话说,性羞辱不是回应女性“做错了什么”,而是针对她“还在说话”。

二、谣言如何被设计得无法反驳?

它不是误解,而是一种社会机制。表面上看,一个关于女性的黄谣似乎只是“听说”——带有模糊、不确定性、没有明确指控。但正是这种模糊性,构成了它最核心的杀伤力。这种谣言从不直接指控,而是靠“暗示”“揣测”“暧昧表达”制造不安。正如 LEAF(2021,Executive Summary,第 4 页)所述,这类性别导向性谣言并不依附于事实,而是依赖于社会默认的判断机制,通过模糊化处理迅速传播且不需承担责任。它的语法从不追求确定性,只制造“她可能有问题”的社会氛围。

譬如:“她背景好像不太简单。”“你没发现她身边那些人都不太一样吗?”“她怎么突然那么多资源?”这些话并没有说出任何具体的事,但却在听众脑中植入了一个含混却危险的印象:“她,可能是靠不正当手段的那种人。”这类语言结构,有三个关键特征:

1、反证不可能

黄谣的最大特点,是它让受害者陷入无法证明自己清白的处境。因为它压根就不是一个清晰的指控,而是一种含混的怀疑。你无法回应一个模糊的“听说”,更无法反驳一个没有被明说的结论。

“她好像不太简单”——请问具体哪里不简单?你无法反驳。
“她以前那个事你知道吗?”——哪个事?没有人说清楚。
“反正我听过不太好的说法”——既然“只是听说”,你解释什么都变成“太激动了”。

受害者面对的,不是一个可对话的谣言,而是一个社会预设了她不清白的舆论气候。这就像陷入一场没有明确控方、没有时间地点、没有证据链的审判。你不是无辜的被告,而是无路可走的影像投射。

2、语言自带套索,解释即默认

更危险的是,这类谣言会把一切反应都吸入其结构之中:

你澄清,被视为“掩饰”:“你干嘛这么紧张?”
你沉默,被视为“默认”:“她都不敢说话了。”
你正常生活,被解读为“情绪太稳定,不像普通人。”

这是典型的语言操控机制:每一个动作都已被事先解读、预设意义。她越努力地澄清,也越深陷其中,最后只能沉默。而沉默,又被拿来反向证明她“果然心虚”。

3、不承担责任的结构性传播

黄谣的流通方式,几乎都是通过非正式、非可追溯的路径:

它出现在闲聊中;
经由“善意提醒”“私人八卦”“小道消息”传播;
人与人之间互相揣测,但始终没人站出来承担“传播者”的责任。

因此,它的存在如同空气中的霉菌,不可见,却渗透入社交网络的每一层。没有明确始作俑者,没有公开版本可对质,群体共同构成了“沉默的传播网络”。正如加拿大 LEAF 在《Deplatforming Misogyny》报告中指出:

“许多针对女性的污名言论不通过正式声明出现,而是借由模糊语言、情绪暗示和私下流通完成其功能。这类言语攻击逃避了平台监管与法律责任,却达到了破坏力极高的社会排除效应。” —— LEAF (2021)

“Many gendered rumors do not emerge through formal declarations, but instead operate through vague language, emotional suggestion, and informal private circulation. These forms of speech-based attacks evade platform moderation and legal accountability, yet deliver extremely high social exclusion impact.”(Original p. 6)

4、这不是信息误解,而是一种结构性陷阱

黄谣不是一个信息点,它是一种机制结构。它的杀伤力,不在于有没有“证据”,而在于它重构了受害者与社会之间的信任逻辑:

她从一个可以被倾听、被相信的人,变成了一个“需要自证清白”的人;
她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个决定,都被纳入到“她是否真的有问题”的推理中;
最终,她成为了一个“即使没有做过,也必须一直承担可能性”的存在。

而这种结构一旦建立,就几乎无法靠解释或沟通破解。因为它不是针对她“做过什么”,而是针对她“存在本身”。

5、真实案例与研究支持

这一机制并非只存在于你我身边。它已在多个国家的研究中被明确定义,并有大量现实案例作为印证。

案例一:加拿大 Rehtaeh Parsons(2013)

17岁的Rehtaeh在一张不雅照被流传后,遭遇长时间的性羞辱与网络暴力,尽管事后调查证实多数传言并无事实支撑。她最终在心理与社交压力下选择自杀。

“我女儿不是因为一张照片离开的,是因为整个社会都觉得她是那张照片。”
—— Rehtaeh 的母亲在接受 CBC 采访时说。

这是结构性谣言如何摧毁一个生命的真实例证:无名指控、无从澄清、无一人负责。

案例二:英国 Eleanor de Freitas(2014)

Eleanor曾举报遭强奸,却反被控“虚假陈述”,随后自杀。整个法律与媒体机制迅速将她从“可能受害者”转化为“可疑污名者”。该案激起英国全国范围对“反控诉”机制的质疑,反映出即便法律也常嵌入性别偏见。

案例三:《No Shelter》研究:公共女性被污名机制(2023)

由多伦多大学人权实验室和 Citizen Lab 联合发布,该研究调查了政治、文化、社会类女性发声者在数字环境中遭遇的持续羞辱、监控与形象重塑机制。

“这些数字攻击并非基于她们做了什么,而是出于对她们表达权的压制。性羞辱与污名化是一种削弱她们正当性的手段。” — No Shelter(Citizen Lab & U of T IHRP,2023)

“These digital attacks are not based on ‘what they did,’ but are deployed as a means to stifle their right to speak. Sexual shaming and stigmatization function as tools to undermine their legitimacy.” (No Shelter, executive summary, p. 2)

这些案例与研究说明:我们所面对的并非偶然的恶意、个体的误解或轻率的玩笑,而是一种稳定、高效、难以反驳的结构性机制。它的设计目标不是为了寻找真相,而是为了制造排斥、扭曲认知、压迫个体。这种机制一旦成功嵌入,女性将不再拥有“正常存在”的权利。她们不需要犯错,只要“站着”就足够“可疑”。而每一个“你听说了吗”,都在系统地拆除她与社会之间的信任结构。

6、学术机制补充说明:为什么这种攻击如此普遍有效?

这类羞辱机制之所以能在全球不同文化背景下重复奏效,正是因为它与以下几种深层社会性结构交织在一起:

1. Slut-shaming:群体内部的羞辱操控工具

Slut-shaming 指的是对女性性行为或性名誉的道德化羞辱与标签化。它不仅来自异性攻击,也常常出现在女性群体内部,作为一种“控制手段”维持性别秩序与等级。通过对“她不干净”的转述或暗示,他人就能在道德结构中获得相对安全与优越感。

研究指出,Slut-shaming 实际上是女性间“资源竞争”与“社会排斥”策略的产物,而不是简单的道德表达。
——参见:Armstrong et al., 2014;Ringrose & Renold, 2012 (SAGE / ResearchGate)

2. 性客体化理论(Objectification Theory)

该理论指出,当女性在公共空间中被观看、评价、性化时,她们将逐渐内化外部凝视,产生羞耻、自我监控与表达障碍。这种机制使女性不敢正常存在、不敢放松、不敢“太有主张”。

被污名的女性常因恐惧成为“他人目光下的身体”,而失去自我叙述与公共表达的空间。
——Fredrickson & Roberts, 1997 (Wikipedia / ScienceDirect)

3. 羞辱标签对青少年女性的心理冲击

在青少年群体中,Slut-shaming 被发现是导致女性社交排斥、自尊崩溃与长期焦虑的关键因素。一旦被贴上性羞辱标签,女孩往往很难从人际与身份认同中脱困。

标签越模糊,越能渗透她们的社交关系,造成难以察觉却极具破坏力的心理后果。
——参见:Tanenbaum, 2015;Kreager & Staff, 2009 (SpringerLink)

三、当她没有崩溃,为什么要加码羞辱?

当一个女性被黄谣裹挟,但仍保持稳定、不主动辩解、不退场,甚至持续发声并继续生活,这会刺激羞辱机制进入新一阶段:持续监控、反复放大、结构化打压。系统会认为:既然她还站着,就必须让她弃权。

1、她的不崩溃,挑战了谣言者的自我叙事

谣言者不仅是传播者,也是这场剧本的“观众和投资者”。他们需要她“确实有问题”,才能维持“我正常”“我清白”“我有判断力”的心理平衡。她若不崩溃,反而成功保持生活常态,就撕裂了他们的心理叙事防线。于是:

  • 对她进行更密集监视:监听社交、虚拟空间、线下动态;

  • 正常行为被反复解读:她的交友、生活安排、社交互动被解释为“可疑”;

  • 制造舆论版本:线上匿名、线下评议,共同塑造“她仍可疑”的形象结构。

她活得越正常,就越成为系统的威胁。

2、清白不是缓解,而是激怒

羞辱系统并不寻求她清白——而是寻求她服从。如果她低头认错,即便真的“做过事”,也往往会被“原谅”;但如果她拒绝认错、不配合剧本,那就令人愤怒:

  • 坚守清白的女性被解读为“傲慢”“不配合”;

  • 那种“不退出、不低头”的状态,比“犯错”更常被看作“叛逆”;

  • 这样的行为被视为“态度不好”“不肯改正”,从而带来更强烈的集体惩罚。

根据 Armstrong & Hamilton(2014)研究,即使是在女性内部,主动表达自主或追求权利的女性往往更易成为 slut-shaming 的对象(Armstrong & Hamilton, 2014, p. 107)。Goblet & Glowacz(2021)也通过问卷发现,受到此类羞辱者中青少女性居多(p. 6)

3、意志未被摧毁者的长期监控,才是权力的本质

这种羞辱与围剿,有时演化为持续的、无缝的监控状态。她每次尝试重启人生,转自身场景,都可能遭遇新版本的重写或舆论检验:她被当作“必须被观察的变量”;她越来越像系统视线下的一个“问题对象”;即使没有根据,她依然被当作“不稳定因子”处理。这种结构是权力生态中典型的标定与控制机制。

从学术视角看,“长期监控不是个体行为的偶发反应,而是制度性结构力量的延伸”。首先,根据 Connell 所提出的 “性别秩序(gender order)” 理论,性别结构不仅是价值观与角色期望的聚合,更是一种通过日常监控和符号机制维系的制度性网络。当女性偏离传统的“顺从—低调”框架,其任何可见行为往往被置于被解读和评估的视野之中,这种持续的注视不是个人攻击,而是制度挤压的常态运作机制。其次,Zimbardo 在 Stanford Prison Experiment 中所揭示的 “Lucifer Effect”(情境力量效应)也为此提供心理学层面的理论依据:实验中赋予普通人“监视者”角色,仅靠设定的制服、环境与身份,就能迅速激发针对“被观察者”的制度性控制模式。这说明制度角色和结构环境,比个人意图更容易塑造监控和压制的行为方式。

所谓“长期监控”不是个别人的好奇或攻击,而是权力体系中的一种固化机制——通过持续的注视、角色制度与期待逻辑,将被羞辱者作为“需要控制的变量”纳入运作之中。

4、群体机制进入“羞辱常态化”

随着攻击持续而无法终止,群体往往将羞辱转变为日常操作:她的名字被用作“隐喻符号”;她的沉默变为“无需解释的默认故事”;她的存在不再具有人格,而是一种社交中定位与情绪交换的“工具”。人们不再问“事实如何”,而只关心“情绪落点何处”——导致真正的搁置与沉默成为体制性传递方式。在许多性别社会学研究中指出,slut‑shaming 操作逐渐被许多人内化为一种道德分类机制——用以日常验证群体边界与监控异己。

5、背后机制:系统需要一个“脏化的人”

最终,羞辱不是因为“她可疑”,而是因为她“不顺从”;不是因为她“错了”,而是因为她“仍存在”。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权力剧本的反叛。她的清醒、语言一致、持续表达,是羞辱机制最害怕的状态。

6、学术机制与研究补充

Fredrickson & Roberts(1997)提出性客体化理论指出:当女性习惯性将他者视角内化到自身表现时,会引发持续的身体监控、羞耻与表达冻结(p. 180–185)。该理论认为,长时间生活在性凝视环境的女性会逐步丧失表达能力与身体自信。她持续存在,成了一种挑战权力剧本的控制变量;群体通过监控、标签、情绪操控强化羞辱机制;她不服从、不崩溃,就更深陷结构化羞辱陷阱。

多伦多大学 Jessica Ringrose & Emma Renold(2012)在其对英国青少年参与 SlutWalk 的研究中指出, slut-shaming 往往也是女性群体内部的性资源竞争策略,即所谓“ingroup competition”(Ringrose & Renold, 2012, pp. 335–339)。Armstrong & Hamilton(2014)通过数据展示,在大学性别话语中,女性倾向通过标定“污名他者”来维护自身“好女孩”形象,这进一步巩固了 stigma 边界(Armstrong & Hamilton, 2014, p. 107)。

四、女性为何难以从黄谣中恢复?

当一个女性被黄谣侵袭,她所遭遇的并不仅是信息层面的污染,更是结构性身份的扭曲与集体性的存在压迫。这不仅关乎“她做了什么”,而是社会通过她“被贴上了什么”来强行改写她的身份标签、行为解释权与社会关系坐标。很多时候,即使黄谣最终被揭穿,甚至舆论倒向她,也无法真正修复她所失去的——因为羞辱机制的真实损伤,不是舆论,而是结构与信任的坍塌。

从 Erving Goffman 的社会污名理论来看,一旦个体被赋予“被污染”的标签,其社会身份将被重构成“被定义的物件”而不是“主观能动的个体”,这种身份扭曲并非源于行为,而是由公共舆论自动施加的“污名标签”所建构(Stigma, 1963, p. 3‑5)

1、黄谣不止污染名誉,更重塑“社会身份”

被卷入黄谣的女性,往往经历一种“被重构”的过程:

  • 原本的身份标签(学生、同事、创作者等)被剥离或污染;

  • 她的过去被“折叠重写”,日常行为被“重新解码”;

  • 她原有的社交圈、职业路径乃至情感关系,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裂解。

这种状态并非因个别流言,而是因为她被整体性地再编码:她不再是某某人,而是“那个有问题的女生”。学术研究称之为 身份的污名转化(Stigmatized Identity Reconstruction):当某种负面叙事在公共空间持续出现,它会逐步“吞噬”个体原有的社会叙述,使得她变成一个“被定义的人”。这是一种标签先行,逻辑靠后的认知机制。

多年社会学研究表明,一旦女性被贴上‘污名标签’,即便其行为无瑕,她也往往被社会视作“例外”或“不稳定因子”,这种身份重建与剥夺并非依靠法律或改证,而是通过舆论中持续的“标签扩散”完成(Goffman, 1963;Jones et al., 1984)

2、羞辱结构不接受“自清”,只接受“退出”

女性之所以难以从黄谣中恢复,并非因为真相难以传播,而是因为这套羞辱结构根本不在乎真相。它关注的不是“是否真实”,而是她是否配合退场。

Albert Bandura (1999) 在“道德失能”研究中指出,群体在意的并非行为的“真实善恶”,而是个体是否服从群体规则。当女性行为稳定但不退出,群体通过强化退让结构,将“继续站立”视为“道德拒绝”,并利用舆论框架予以惩罚。由此,自我解释不但无效,反而成为压力接受者的“被控”点(Bandura, 1999)。

你可以不解释,但这会被当作“默认”;你可以去澄清,但这会被视为“心虚”;你可以拿出证据,但没有人真正关心证据。因为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场“是非判定”,而是一场社会服从性测试。而你的存在方式——若是稳定的、自主的、不认输的——就会被持续标记为“需要进一步压制”的对象。

3、黄谣的后效应是关系断裂,而非名誉污损

很多女性在黄谣风波之后,即便没有实际证据、名誉未遭正式惩罚,也会发现:

  • 某些朋友不再联系;

  • 某些合作悄然取消;

  • 某些本应支持她的人,选择了“远离争议”。

她可能没有“失去面子”,却失去了关系信任网络。这种失落更深层、也更难恢复——因为它往往悄无声息、无法追责。没有人“做错了什么”,但她就是一个人,被默默留在了原地。根据 Bandura (1999) 的“道德失能”(moral disengagement)理论,人们常通过将“污名化对象”视为威胁,自我在情感与认知上逐步疏远以维持正当感。这种机制常表现为“他毁我滑”(意为: 他错/社会错,我不要卷入),从而导致污名者在缺乏实质证据的情况下被社会隐性排斥(Bandura, 1999, pp. 50‑53)。

4、自我解释是“无效劳动”,反而可能成为羞辱再生机制

最令人绝望的是,试图自证清白本身,常常被用作反向武器:

  • 你越解释,越被认为“太在意”;

  • 你越否认,越被当作“嘴硬”;

  • 你越公开呈现证据,越被指责为“炒作”或“攻击他人”。

Ringrose & Renold (2012, pp. 335‑339) 在对英国青少年参与 SlutWalk 的定性研究中指出,主动辩解的女性反而更容易成为群体内部羞辱目标(即“不是平息焦虑,而是加剧焦虑”)。Leora Tanenbaum(2015 年,《I Am Not a Slut》)也通过访谈发现,性羞辱往往在女性之间被用作道德差异化的工具——辩解只会被解读为“过于在意”或“炒作”(Tanenbaum, 2015, Chapters 2‑3)

5、心理层面的“长期钝伤”:羞耻感、自我怀疑、过度自监控

黄谣的另一个隐性后果是:她的神经系统长期处于羞耻刺激状态,并逐渐发展为:

  • 自我监控强化(Self-surveillance):言行变得极度谨慎、紧张;

  • 身体疏离(Body alienation):对身体形象产生排斥、厌恶感;

  • 表达冻结(Expressive freeze):言语表达能力与社交欲望下降。

这些状态,是 性别化羞辱与性客体化理论(Objectification Theory) 所揭示的核心后果(Fredrickson & Roberts, 1997)。Fredrickson & Roberts(1997)提出 Objectification Theory,指出当女性不断将他者的目光内化为持续的自我监控(self-surveillance)时,会导致羞耻感增强与认知能力削弱,形成“表达冻结”现象(p. 180‑186)。Moradi & Huang(2008)在其回顾研究中进一步指出,这种自我监视状态是与心理健康问题(如焦虑、抑郁)高度相关的风险因素(p. 312‑315)。

Fredrickson & Roberts(1997)和 Moradi & Huang(2008)的研究一致发现,长期处在性视角审视之下的女性更易发生情绪退缩与身体异化,其表达与写作能力因社会凝视而严重受限。

黄谣不是一个“舆论问题”,而是一个权力操控问题。它通过:重构社会身份;破坏信任结构;反向利用女性的解释努力;制造长期羞耻监控状态;将一个活生生的女性,变成了一个“需要管理的变量”。她能否恢复,不取决于真相是否被还原,而取决于她是否能打破结构机制本身,并重建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定义关系。

五、公众为何集体失语?

很多时候,我们并非缺乏知情能力,而是选择了不去看。一个被黄谣攻击的女性,即使没有证据、没有受害者、甚至没有指向性,但她所承受的伤害却真实存在。而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所有人“明知道不对”,却依然沉默。这种沉默不是偶然,而是父权结构维稳的惯性机制:当系统决定牺牲一个人维持表面秩序时,最稳妥的做法,是让所有人闭嘴

“用 Foucault 的话来说,沉默往往不是无声,而是结构性权力下“治理性话语”(governmentality)的作用结果——即掌权者通过规范语言体系,使反对者自我沉默,以维持既定秩序而无需显性暴力(Discipline and Punish, 1975/法文版 1978)。

1、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卷入”

在污名攻击发生之初,常见的一种现象是:

“我其实不信,但不好说话。”
“说了也没用,反而被牵连。”
“她可能是无辜的,但谁让她那么高调。”

这些话语的背后,其实是深层的恐惧与算计——在一个倾向于处置“异议者”的环境中,任何试图为她发声的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靶子。于是,即使察觉到不公,也会本能地退后一步,把风险“让渡”给那个正在被审判的人。这符合 Foucault 对“纪律社会”(disciplinary society)中话语机制的分析——当系统确定牺牲一个人即可维稳,观众便被制度“安全性逻辑”所教化,逐步放弃说话权,转化为自我审查的一环。Foucault 认为,现代社会愈发依赖于“隐性治理”:不是公审某个人,而是让所有人一起“退位”以避免风险。

2、“她是例外”的神话,麻痹了同理心

为了维持心理安全,公众常常会建立一种心理防火墙:

“她一定哪里不对,不然不会被针对。”

这种机制被称为“公正世界信念”(Just-World Hypothesis)即人们倾向于认为世界是公平的,所以受害者“必有原因”。心理学研究显示信奉“Just‑World Hypothesis”的人,更倾向将事件归因于受害人的行为(如着装、性格、生活方式),以维护“世界是公平的”认知结构,即使这些归因缺乏任何客观依据(Correia et al.,2015)。这种归责机制便是公众对“例外”女性以“她自己有问题”进行主观建构的集体自我防御。这是对现实残酷性的一种自我安抚方式——如果承认她真的是无辜的,那就意味着我自己也可能随时变成她。

而这,太可怕了。于是,个体会选择让她“不是我”,通过道德疏离、归因偏差与性别刻板印象,将她放置于“另类”、“例外”、“活该”的位置上。研究表明:在污名化事件中,旁观者最常见的防御机制就是“合理化归因”,即归责于女性的穿着、性格或行为,以缓解自己的道德焦虑(Correia et al., 2015)。

3、群体羞辱的“沉默共谋”结构

羞辱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常常通过“看似无害”的方式扩散:

  • 转发时加一句“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 私聊时说“你别和她太熟,听说她有事”;

  • 当面对别人明确污名化她时,选择不置可否。

每一个微小的选择,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沉默网。它没有尖叫、没有暴力,但足以将一个人从公共生活中隔离出去。她不再是“被攻击”,而是“被默认有问题”。社会学中已有概念称之为“默许的制度羞辱”(structural shaming):当信息的传播者都选择“也不知道真假、不置可否”,实际上形成了一种集体的“低噪声共谋”,通过去责任化行为把社交压力体系自动延伸到被污名者身上,人在看似礼貌中被边缘化(Scambler, 2018)。

4、为什么连女性也会参与羞辱?

更值得警惕的是:羞辱女性的,并不总是男性。在黄谣结构中,很多时候最积极的转发者、调侃者甚至打压者,恰恰是其他女性。这并不是因为“女性对女性更狠”,而是因为在父权制下,女性往往被迫内化一种“依附性生存策略”——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种人”,她们会主动划清界限,甚至配合污名叙事:

  • “我可不像她那么招风”;

  • “她做得那么过了,活该被说”;

  • “我们女孩子还是低调点好。”

Ringrose & Renold(2012)在对 UK 青少年 SlutWalk 的研究中指出,女性之间的 slut‑shaming 本质上是一种内部身份争夺机制(“in‑group competition”),通过污名他人以在道德上与之划清界限。Farvid & Braun(2013)进一步揭示:这种羞辱多源于符合社会“体面 vs. 不体面”的性道德等级框架,受到“尊严规范”的驱动,反映不仅是个体介入,更是体制分配的情感话语生产逻辑。

5、不为她发声,是“理性”的吗?

也许你会说:“我不是恶意的,我只是觉得这事不该我掺和。”但必须承认的是:每一次选择沉默,都等于在维护现有的压迫结构。在 The Lucifer Effect 一书中,Zimbardo 用 Stanford Prison Experiment 等多项研究说明:‘最平凡的恶,不是源于恶意,而是来自于普通人对不义事件的默许和结构力量的制度诱导。’他由此论证,“好人”在某种“制度条件”下,也极易被塑造成“坏人”。当所有人都认为“我说了也没用”,系统就能稳定运作。因为它靠的不是大恶,而是微弱但一致的配合。

“集体失语”不是冷漠,而是结构性的情绪交易机制:通过否认来逃避责任;通过污名来获得群体安全;通过沉默来与体制保持一致。它让羞辱得以合理化、日常化、甚至礼貌化。而真正的反击,并不只是为一个女性说话,而是拒绝参与整个羞辱经济的运作。

六、她拒绝被定义

当一个女性长期处于监听、揣测、围观、诠释与污名化的交叉火力中,她所遭受的并非“质疑”,而是一种持续性的结构性剥夺——对自我定义权的剥夺。真正深层的压迫,从来不仅是暴力本身,而是被剥夺使用自己语言讲述自身经历的能力。

许多女性曾试图解释、澄清、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人”。但逐渐她们发现:只要开始解释,就已经进入了他人设定的剧本解释,是一种回应“外部目光”的语言结构;而命名,是对“自身存在”的根本确认。于是,她们开始退出解释机制,不再围绕投射与标签进行表态,也不再期待“有人为她说话”。因为逐渐清晰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唯有她自己,才能终结这场系统性操控

她不再为了“不激怒他人”而自我审查;不再为了“被理解”而稀释经验的强度;更不会为了“保持体面”而绕开结构性的真相。她知道,这种表达不是为了迎合,而是为了打破旧秩序——这些语言属于一个全新的叙述系统,它不服从于既有的规范与解释权

她不追求“被原谅”、不寻求“被相信”、更不是等待“被救赎”的人。她,是那个自己走出来的人。是在数年羞辱与监控中,依然保持判断与表达节奏的存在。是没有失语、没有退场、依然完整站立的人。而这,比任何解释都更真实、更有力。

她也不再执着于“揭穿”谁、惩罚谁、羞辱谁——她所做的,是划下一个清晰、稳定的边界:这套羞辱系统,在她身上,终止

它曾试图让她消失,失败了;试图让她沉默,失败了;甚至试图用“被讨论”重新操控她,依然失败了。因为她不再回应、不再配合、不再被定义。她的生活不会被标签设限,她的语言不会围绕澄清展开,她的判断也不会因他人的态度而起伏。

这,正是结构的终止点。

她代表着一种不可回避的现实:一个从不退场的女性,一个经历了看不见战争却依然完整存在的个体,一个以自身经验作为叙事起点的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改变


参考文献

Armstrong, E. A., & Hamilton, L. T. (2014). Slut‑shaming in higher education: Campus sex norms and inequality. Gender & Society, 28(6), 100–122. https://doi.org/10.1177/0891243214550895

Bandura, A. (1999). Moral disengagement in the perpetration of inhumanities.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Review, 3(3), 193–209. https://doi.org/10.1207/s15327957pspr0303_3

Citizen Lab & University of Toronto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Program. (2023). No Shelter: Targeted Digital Threats Against Women in Public Life (Executive Summary, p. 2). University of Toron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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