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瘦的野馬-李賀
瘦馬
你像是往常一樣,騎著瘦馬,揹著錦囊出行,像是被詩牽著走的病人。
瘦馬背脊隆起如斷裂的詩碑,每步蹄印都滲出墨色的血,馬骨在皮下撞響。你勒緊韁繩,一手壓著胸口,一手攬著錦囊,裡面裝著墨筆、詩稿、和夢裡鬼說過的話。
沒人知道你要去哪裡,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你只知道身體會疼,像是有一隻手從裡頭撕開肺葉。每當疼起來,你就知道,那首詩要出來了。
於是你踢馬,把破廟的香灰、孤墳的殘碑碎片裝入錦囊。
破廟漏下的月光熬成冷藥,你蜷在神案下拆詩囊。殘碑在錦囊裡發酵成嘶啞的磷火。
子夜,你吐出半句濕冷的韻腳:「秋墳鬼唱鮑家詩......」
你是詩的器皿,夢裡的東西透過你來說話。
洛陽
瘦馬的蹄聲斷斷續續地響在洛陽的石板路上,
你一手從錦囊裡取出詩稿。門未開,香氣先出,是韓愈在燒藥。
你聽說他來了,來當國子博士,來到這群小鬼也不肯靠近的舊宅子裡。你不怕鬼,只怕詩沒人懂。於是你敲門,像是敲一座古井的蓋。
門開了,韓愈出來,看你這模樣:黑衣瘦馬,眼底血絲,話還未出口,手中詩稿已自燃成火。他讀完後,一言未發,只退半步,作揖道:
「高軒過,當有詩仙投宿。」
你留宿三日,與韓愈、皇甫湜夜談詩命。他們說你像屈原,也像鬼。
你在洛陽通過府試,那年是元和二年,冬雪未消,你卸下錦囊,倒出〈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並閏月〉—十三首詩如十三枚淬毒的銀針,刺入韓愈眼底。那些被月光醃漬的詞句、在碑文中浸淫的平仄,浮出一條筆直的仕途。
可府試榜上的墨跡未乾,長安已有人磨刀。
「晉肅」二字被拆解,成為一柄鍘刀:父名的「晉」是刀背,同音的「進」是刃口。他們將你的詩稿鋪成刑場,讓避諱律化作螻蟻,蛀穿你每一筆鋒芒。
你氣得笑了,像是有人要從你詩裡拔字。你想起這句話韓愈《諱辯》裡寫的「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他替你上疏言情,斥那些斷你路的雜鬼是小人。
李賀臥在塌上,看巴童煎藥。陶罐裡翻滾著〈致酒行〉的殘稿、腐爛的佛偈、以及半截被唾棄的「進士」稱號。苦煙竄出,燻黑屋樑,你懂了,自己的骨頭原是一塊殘碑,碑文只能刻給鬼聽。
「南去楚,西適秦?」
巫者的龜甲在火上炸裂,紋路如詩中詭韻。李賀將銅錢塞進錦囊,聽見自己正被撕成兩半:
一半是投效節鎮的墨跡,
一半是長安的宮闕。
瘦馬嘶鳴,你向西行。
奉禮郎
元和四年春,你的瘦馬終於嚼碎長安城門。
擬以「宗孫」之名,從父輩骸骨中剝出一件青袍,太常寺的銅牌冷過昌谷的墳土,掌心一握便結霜。
白晝,你擺正君臣版位如排演自己的墓誌,引導公卿跪拜,像引導一群失語的陶俑。
清點犧牲玉帛時,總有蛆蟲從禮器鑽出,啃食你靴底私藏的〈馬詩〉殘稿,那本該載天馬破雲,如今卻腐爛於牲血之間。
夜時,長明燈忽閃忽亮的光線化做燭龍明滅的雙眼,像審視一枚墜地的星。
銅鑄仙人已辭漢,牆上卻還掛著你的影子,一盞病燈、一具乾軀,和一首無人敢念的詩。
你夢過天馬嘶鳴,燕昭台崩,如今卻要在玉帛間衡量諸侯的酒器與牲血。 那些「禮」如破石刻下的聖名,斷裂而無音,你要背誦它們如背誦鬼語。
銅仙人的淚槽早已乾涸,而你的影子仍被釘在太廟西牆,
隨漏壺的滴答聲脹縮。子夜,殘淚從牆縫滲出,凝成你不敢寫下的詩題: 〈奉禮郎辭長安歌〉。 青色的官袍像是壽衣,裹住一具被詩反覆哽咽過的身體。
官舍的窗欞被禮法釘死,天光剖腹自盡。唯有友人來訪時,才從袖口抖落幾枚磷火。
你日日醒於晨鼓,咳血染紅枕蓆。晝苦其短,詩未竟,字已涸;夜長如刑,夢不息,燈不滅。
你在詩中寫下「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無趣的日常像兩隻拇指夾揉紙張,將你一行一行捻成廢稿。
你躺在榻上,聽自己骨節吱呀作響,像一架殘廟裡被風反覆撞響的鐘。
陳商攜來私釀的月光,沈亞之懷揣盜墓得的漢簡,楊敬之的舊書爬滿借屍還魂的典故。 沈子明最常來,他傾聽你發熱的囈語、咳血的平仄,甚至夢中竊來的鬼詩。他不怕。他說你不是病,你是詩還沒寫完。
瘦馬踏月歸昌谷
元和七年春,你送沈亞之的落第詩稿返鄉,順道在長安郊外撿起一枝枯枝,把那件青袍一層層剝下,火光中最後一次照見自己原來的模樣。
昌谷的靜,是墳塋裂開一道縫,裝得下你的詩,卻裝不下骨縫裡躁動的鐵器聲。
你日出而作,日落而詠,詩句如雜草般長在村道、山腳與夢裡,卻無人採摘。它們荒生於村道,卻不入廟堂之冊。 你的筆如刃,劍指世道;你的詩如血,滴在自囚的天地裡,無人應答。
元和八年你將詩稿縫入襖內,北上潞州如投奔一柄生鏽的劍。
張徹的幕府是口冰窖,軍報堆疊如屍,你那首〈雁門太守行〉被壓在案底,像死在紙上的軍卒,凝成硯臺上洗不淨的墨痂。
你南渡吳越,東行江海,繞過整個江南,只為把滿腹的詩意餵給山河,餵給故國斷碑、王謝舊宅。
你寫金陵的雨,寫嘉興的霧,寫夢裡的貴人,寫現實的沉默。詩友們與你相聚又別離,只有詩留得住。
但風景治不了病,山河掩不住窮,江南的水再清,也洗不去你骨子裡的疲憊與不甘。你終究是病了,病在夢裡也病在命裡。你回到昌谷,像一場反方向的歸途。這一次,你連詩都不再為誰寫,只將兩百餘首詩稿,分成四卷,交給沈子明,那是你留給人世的最後證明。
直到臨終前一刻,你還在寫。
恍惚間,你聽見窗外草動如馬蹄,空氣中浮出墨的味道。
你見到一位緋衣使者,駕赤蚪、執天書,來自天帝白玉樓,要召你為記官。
你跪下來說自己還病著,不願走,
你說:「我的詩還沒寫完,昌谷的草還沒記下, 山河未竟,筆未停,怎可就此離場?」
緋衣人笑說:「天上差女樂,不苦也。」
在你窗邊,有煙氣騰起,有車馬之聲遠遠而來,像是另一個朝代的門打開了。
你再次跨上瘦馬,背上錦囊,踏向月光。
從此詩史留名,人間無你。
你的詩沒有死,只是改換了朝代;
在後來每個為詩而病、為名而窮的人身上,長出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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