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師看電影《粗獷派建築師》:一場美麗的誤會?
文|梁顥維、陳偉信

電影《粗獷派建築師》(The Brutalist)橫掃威尼斯影展及奧斯卡多個獎項,影評界普遍給予高度評價,藝術成就備受肯定。然而,長達3小時多的觀賞後從戲院出來,筆者二人作為建築設計師,心裡卻是滿滿的失落感。演員演技、拍攝手法、劇本編排等造詣令人驚嘆,但理應是電影靈魂的建築師身份和粗獷主義建築,原來只是電影創作的其中一件道具,被導演任意扭曲成一種比喻去說教。電影中呈現的建築設計缺乏合理邏輯,主角能成為電影結尾描述的國際建築大師更讓筆者看得一頭霧水。
建築師會對設計作出多方考量,其設計和理念乃建基於歷史和環境context(脈絡),亦能反映建築師性格和當時的心理。一齣集中描繪建築師生平的電影當中,主角的設計作品和電影的人物建構,可謂脣齒相依。筆者希望深入探討,讓讀者在享受電影的同時,釐清電影中關於建築學的一些爭議與誤解,亦為電影提出一些意見,讓故事裏的建築設計變得比較合理。


電影中的建築史實與虛構
電影故事背景設定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主軸圍繞一位建築師的經歷展開,見證主角第一座粗獷主義的建築落成,前後橫跨十多年。先為電影作澄清,它並非真實人物傳紀,而是虛構情節和人物。為了推進劇情、塑造角色或深化主題,電影對真實歷史時序進行調整或加入虛構情節,多數情況下尚可接受,本文提供史實資訊只作參考。
例如,電影中主角設計金屬結構傢俬的時間點,較其歷史原型人物 Marcel Breuer的實際設計晚了約二十年。Breuer早在 1920 年代於Bauhaus(包浩斯)時期,受單車啟發設計了 Wassily Chair,但該設計直至 1940 年代後才在美國因工業化生產而普及。Breuer 本人實際上在一戰後已隨其師Walter Gropius赴美,將包浩斯建築思潮帶到該地並實踐。電影可能不想處理橫跨兩次大戰的敘事,才選擇作出此改動。

另外,1980威尼斯雙年展並沒有如電影尾段表揚了粗獷派建築,國際建築界直至近年才重提起此風格並要求重新審視現有建築,要求保留某些重要粗獷派建築。
導演在訪談中曾提及諮詢了建築歷史學家Jean-Louis Cohen,並可能從其關於戰後創傷與建築的著作中獲得啟發。導演亦明確表示,為賦予創作團隊更大自由度,刻意避開了真實人物,以便在電影中探討納粹迫害、異鄉人感受、戰後移民被排擠等議題。

故此,電影在歷史細節上有所取捨和虛構,以便創作與參考人物們沒有重疊的角色,並把電影核心元素加諸其經歷和設計,這是可以理解的。但,關鍵在於,最終設計結果是否能準確反映相關建築風格的理念,其設計思維又是否與電影終章提及角色的成就相稱。
簡述粗獷建築的起源及核心價值
20世紀初製作鋼筋混凝土的技術已成熟並因現代主義建築而盛行,戰後城市重建追求穩固結構,各國戰後建築大量使用此堅固物料。
1950年,建築師Hans Asplund稱呼瑞典磚屋Villa Göth的風格為「nybrutalism」,因外牆暴露H鋼橫樑,室內使用了清水混凝土(清水模)。同期,現代主義大師Le Corbusier稱呼他在法國的建築Unité d'Habitation暴露混凝土的做法為 béton brut。

英國建築師Alison與Peter Smithson於1953年提出「As Found」(如實)理念並發表一個未建成的設計概念Soho House。空間上參考現代主義減少實牆間隔,結構物料使用磚、清水模和木材,摒棄飾面及暴露所有管線。他們認為工人應該可以高度精準地運用基本的建材和方法施工,以致不需要額外修飾表面,並首次提出「New Brutalism」。1954年,夫婦倆於Hunstanton School實踐了此理念。


Reyner Banham其後發表的評論文章,整合以上各種思潮和例子,並整合出3個準則:一,Formal legibility of plan(平面圖形式上的易讀性); 二, Clear exhibition of structure(結構清晰地被展示);三, valuation of materials for their inherent qualities "as found" (根據物料固有的品質「如實」地評估)。文章結尾他提出更包容性的定義,認為第一原則需改為:Memorability as an Image(建築作為影像值得被記住)。 他認為容易被記住和理解的建築才會 「makes good building into great architecture」.
Smithsons提出的理念是對設計的規範,追求建築外形和內部空間清晰易明,真實呈現結構和物料,去除無謂裝飾。雖然Banham推廣了粗獷思潮至世界各地,但卻令某些建築師追求雕塑般的外觀,亦令大眾誤以為粗獷建築必須暴露混凝土和外形獨特。其實不然,物料可以是金屬、木和磚等,外形沒有規限,核心價值是呈現真實,「an ethic, not an aesthetic」,是一套倫理規範而非美學標準。
創作團隊對建築的理解偏差:電影的致命傷
若說電影歷史時序的調整尚可接受,那麼電影創作團隊在建築設計本身的呈現上,則存在著較為嚴重的理解偏差,這在筆者看來是電影在建築維度上的「致命傷」,希望這部分能引起非專業讀者的興趣。
電影中最為關鍵的核心建築—Margaret Lee Van Buren Center for Activity and Creation—其初始設定便面臨基本問題。商人 Van Buren 要求在一個人煙罕至的山頭建造一個包含圖書館、劇院、室內運動場及教堂等多功能綜合中心,但沒有解釋選址除了就近商人豪宅外為何原離市區,那麼其目標使用者是誰?作為建築專業人士,面對如此不確定且大雜燴式的空間功能需求,是否應提出專業建議?

從建築專業角度審視,若要設計一座體現粗獷主義的建築,即使不諮詢建築師,也應對其理念與優秀案例進行深入研究。筆者概括了作為此電影場景設計師和建築顧問應當重視的五項設計元素:
一、脈絡與功能:建築設計注重所處環境甚至文化和歷史脈絡,粗獷主義更強調功能和建築外形的緊密連繫。電影中建築的選址顯然超出社區的步行範圍,也沒有考慮各項功能是否搭配和滿足到服務對象需要。電影描述商人角色決定了建築主要功能,主角其後向公眾介紹設計時提及區內教堂和學校運動場殘舊和空間不足,比較像top-down(自上而下)設計方式,而非雙向。
二、避免形式主義:粗獷主義不僅僅是使用清水模或擁有雕塑感外形,其核心理念強調真實清晰地呈現建築功能、結構和物料。主角並沒有解釋社區中心的盒子外形,除了平面圖上可以看到十字架狀,難以從間隔上得知如何分配以上提及的功能。場景設計師Judy Becker訪問中透露她欣賞景觀建築藝術家James Turrell的創作,並把天窗的元素加入電影內的建築,其中一幕卻見到古典建築常見的圓形頂。教堂中心的十字架天窗直白地把十字架形的光投射在大理石祭壇上(暫且不論提倡物料上的極簡主義者會否選擇飛大半個地球到意大利搬大理石回去),手法比較像Tadao Ando的光之教堂,算是後現代主義的「禪式粗獷」。創作團隊不明白粗獷派追求「如實」設計空間和結構的建築理念,錯誤從相差多個年代的建築或設計中借鑒,建築淪為一種表面化的「巨型雕塑」。



粗獷主義發展到中後期的確出現很多誇張結構的例子,有些甚至被稱為「怪獸」,但並不是沒有意義的形式。The National Theatre外形上見到密實的盒子就知道各個演奏廳的位置,中文大學科學館演講室外形被形容為「飯煲」,但其「煲底」結構貼合課室所需的斜層設計,避免下層出現難以使用的剩餘空間。建築設計應避免為符號服務,外形和結構可順從空間和功能需要自然而成。

三、物料與結構的真實呈現:雖然設計大量使用粗獷主義常見的清水模,但使用何種物料從來不在準則或規範內,如實地使用和呈現才是。設計其中幾個功能需要寬闊而沒有承柱的活動空間,鋼筋混凝土不是萬能,必須配合結構設計才能承托厚重的混凝土蓋頂。電影中其中幾幕見到某個室內空間有大量圓柱及積水,驟眼看酷似香港主教山配水庫內部,因為電影確實在匈牙利的József Gruber Water Reservoir內取景,獲命名紀念的工程師為減少污漬囤積而特別設計漏斗型石屎柱。這個社區中心根本不需要如此龐大的儲水空間,因當地雨量比香港還少,主筆認為很可能是電影團隊在匈牙利取景後,把這空間強行「搬到」主角的設計中。

羅馬的Palazzetto dello Sport充分利用鋼筋混凝土的特性,配合結構設計,為體育場地提供毫無阻礙的活動空間,香港的聖士提反書院科藝樓的結構支撐傾斜的窗戶façade(立面),能引進間接的自然光。適當地了解物料的各種特性,並因應空間功能而設計適合的結構,是建築師的職責之一。

四、採光設計:電影中主角提及希望用家在其設計內因空間狹小而被引導向上望,除了上述十字架天窗,畫面亦看到有幾個昏暗空間內有一束光來自細小的天窗,但整個建築立面卻沒有任何窗口。無論是任何風格的建築,建築師需因應空間功能提供適合的自然採光設計。例如Geisel Library把閱讀區安排在上層並提供落地玻璃,Exeter Library在中庭上方增設天窗使其成為光井,這些案例皆顯示粗獷派建築師並不會為個人主張和主觀設計而犧牲空間的採光需要。

五、基本的建築功能:其中一幕美國當地建築師向商人提議減少建築高度,但主角為了維持室內天花高度,寧願減少自己報酬也要掘地以完成設計。如果筆者是那位美國建築師,我會放棄堅持減少高度,因為混凝土物價不高,但最終設計中把大量空間置於地底會帶來巨額維修和保養成本。當年中央冷氣仍未普及,除了採光和通風困難,亦難以解決潮濕、散熱等問題。這與粗獷主義強調的重視功能及對材料、結構的真實呈現理念相悖。建築應以功能為導向,結構應服務於空間需求,而非單純追求個人美感。

其實類似功能的粗獷建築能為團隊提供豐富的參考範例,沒有必要為教堂空間設計單一的觀賞經驗。原型人物Breuer的St. John's Abbey Church利用折板構造支撐沒有承柱的禮堂,六邊形窗框支撐的彩色玻璃牆為室內空間加添獨特光效,入口前的鐘樓受當年客人所托設計成引人注目、雕塑般的建築物,並能展示鋼筋混凝土物料的能耐。盒子外形的教堂不一定沉悶,可以參考巴西建築師Hans Broos的Igreja São Bonifácio,摒棄中軸對稱,禮堂浮在社區中心頂層,左方向下延伸一條坡道及樓梯,坡道上的天窗及彩色玻璃幕牆營造出獨特的journey(空間動線),讓來賓準備心情進入莊嚴的禮堂。若電影能夠在頗長的敘事時間內帶出主角設計的各項心思,並連繫其真實經歷,會在主角的人物描述上更添深度,真正顯得「intellectually stimulating」。





關於電影最終場景的詰問
電影最終場景中的雙年展上,主角姪女發表演說稱主角建築設計的主要靈感來源至納粹集中營經歷,甚至聲稱設計意圖重現營內感覺。除了全齣電影並未提及過相關經歷,這種說法亦令人費解且難以認同。除非是為紀念大屠殺而設計的歷史博物館或紀念碑(電影展覽中確有此類作品,但她並未提及),否則一位建築師為何會希望使用者體驗其認為是負面的經歷?優秀的設計應是為使用者著想,粗獷派建築師也盡其所能地、渴望「如實」地做出他們在當年認為是好的建築。這段對白輕率地將粗獷主義和納粹集中營掛鈎,顯示對其核心理念的錯誤解讀。二者唯一共通之處是部分建築物使用清水混凝土,一方是為了戰時快速建造,另一方則是刻意運用並減少修飾。

若導演希望引起大眾對戰後創傷的關注,是否應該參考類似主題的粗獷派建築?位於主角妻子囚禁的城鎮Dachau,有一座粗獷主義的教堂Versöhnungskirche(Church of Reconciliation),正座落在戰時集中營的原址。建築師參考60年代盛行的粗獷主義,善用其風格特性使其設計容許多個對立面同時存在:建築存在但不突顯自身、容許慶祝禮拜但正視苦難和罪行、鼓勵沉默但邀請對話。拜訪者進入建築前先下幾級樓梯,穿過狹長暗淡的通道,來到露天明亮的內庭院,但仍然受有「重量」的清水模建築物包圍和壓逼。庭院兩邊的高身落地玻璃後是教堂主要空間,室內設計上刻意減少成直角的牆壁,與集中營的方正統一房間作對比。整個建築佔地不大但已能構建起多個層面的張力,空間體驗上的每一進也令人有所感悟。很難相信電影團隊在資料搜集時竟會忽略如此貼合其中心思想的案例,若想透過建築帶出戰後創傷的話題,就更應研究設計上如何契合主題,莫使「粗獷主義」淪為電影中不正確的representation(表徵)。


外界反應和結語
無疑,《粗獷派建築師》在多方面均展現高水準的電影製作工藝,獲獎實至名歸。然而,正如國外多位建築評論家所指出,電影呈現粗獷主義的建築設計存在顯著不足。這反映出創作團隊,特別是場景設計師,在相關知識上的匱乏。導演和設計師在訪談中對其設計理念的闡述,亦間接暴露了這一點。
建築設計與電影製作相似,各項細節緊密相扣,設計者會考量時間和地域上的脈絡,並結合自身經歷和性格喜好作出決策。但電影中的建築設計錯誤頻出,未能體現粗獷主義的宗旨,反而向觀眾傳達了「粗獷主義建築等於巨型清水模雕塑」的錯誤印象。建築在片中似乎更多作為導演探討納粹創傷、排外等議題的包裝,未能成為電影的核心靈魂。回應文章開初提要,電影中的建築是故事的主軸,大半部分與主角生活和經歷想連,如果只作為過鏡的畫面、主題的幌子,如何呼應電影中的劇情和令觀眾信服?這場誤會大概不太美麗,未免過於粗獷。
其他關於電影的評論或訪問參考:
“Backlash builds: why the architecture world hates The Brutalist”, The Guardian
"The Brutalist somehow manages to get the architecture all wrong", Dezeen
"As architectural drama The Brutalist does not wholly convince", Dezeen
“‘The Brutalist’ Director Responds to Criticism of AI Used for Set, Accents”, ARTnews
“'The Brutalist' gets architecture wrong, but it gets genius right”, The Washington Post
“How ‘The Brutalist’ Conjures Up a Grand Building That Doesn’t Exist”, The New York Times
“Why 'The Brutalist' Is Brutal to Watch”, Tablet
“Grand Design: Brady Corbet on The Brutalist”, Daily Screens
值得參考的書籍或文章:
“The Brutalists: Brutalism’s Best Architects”, Phaidon
“As Found: The Discovery of the Ordinary: British Architecture and Art of the 1950s, New Brutalism, Independent Group, Free Cinema, Angry Young Men”, Lars Müller
Reyner Banham. “The New Brutalism”, Reinhold Publishing
“House “for a society that had nothing”, the Soho House by Alison and Peter Smithson, 1953”, SOCKS
“School at Hunstanton, Norfolk, by Alison and Peter Smithson”, The Architectural Review
“Design Icon: 10 Buildings by Marcel Breuer”, dwell
主筆:梁顥維,中文大學建築系碩士畢業生
副筆:陳偉信,香港大學建築系學士畢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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