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瓦·斯科特的荣光(拾柒)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我怎麼一點都記不清了?
但是那座風車,破損的扇葉,在風中發出的尖嘯聲,氣流從孔隙中穿梭,軸早已鏽死,所以理論上風車應該是轉不起來的。那種尖嘯也就變得聽起來充滿了不甘,迴響在耳邊。
卽便已經快忘記那個吊死的女人和後面的事,我卻還會記得那個悶熱夏夜裡的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的血裡面埋著一股衝動。已經過去了很久了,我想回農場看看,看看我是否還記得那時候那份令人愉快的生活,亦或者能看到那時的修格和那時的溫斯洛。
但是這也只是衝動,我始終沒有再回去。我害怕看到我記憶中的細節出現偏差。那風車,農場,若從未存在過,那我認知的一切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帶鋸齒的雙刃劍。將我刺死丟到自我懷疑的泥沼中無可自拔。
重返現場似乎成為了殺戮後難以跨越的執念,或許是擔心處理的不夠乾淨,又後續是回味那個過程。我的話,兩者都不是。我並不喜歡殺人,也感受不到這樣會給我帶來什麼超脫的快感。我只是為了求證,求證這農場是否真的存在,這對我而言非常重要。
我每晚每晚地失眠,睜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一熬就是一宿。那些曾經真實存在的場面交織著我的幻覺,難辨真偽。其實對我來說最可怕的是,真實存在過的,卻被標記為幻象。記憶偏差集聚的挫敗與壓抑就像深深埋進腦子中的核武器,積聚著不知何時會爆破。我沒有人可以傾訴,這種事怎麼能和人說起?唯一能緩解的方法,便只有去證明我記憶中那些真實存在的,不論任何方法任何途徑。
有什麼事情比親眼見證了神蹟,卻發現那不過是幻覺更令人挫敗?回想過去的種種,錯亂的事物穿插在一起,就像是一面鏡子被打破,無數的碎片折射出零散的動作與人影。這些碎片無法拼合,因為每一塊的缺口都不能匹配。就這樣凝視著碎片的時候,彷彿整個時空都被卷作一團,狂躁又沒有規律地在周圍旋轉。
我印象裡那個農場的位置是在達特茅斯,一個叫做科爾港的地方。從我住的地方去達特茅斯會途徑安谷斯大橋,離我的住處大概有三十公里左右的距離,驅車前往快的話也得十五分鐘。
趁黑出發,行駛在漆黑的高速路上,兩條車道彎彎曲曲,路面上大車壓出來的坑震盪著我的輪胎,四周的路燈向著我極速退去,一模一樣的光亮讓人有一種原地打轉的錯覺。白天的時候,過橋要排很長的隊,但是到了深夜這個時間,路上竟然一輛車都沒有。
周遭週而復始的場景讓我感到無比的疲憊,意識也逐漸開始消沉,這無疑是非常危險的。我們都聽說過那些因為疲勞駕駛而導致的車禍,但是在同樣的場景中,卽便我一再提醒自己打起精神保持清醒,甚至在意識裡低吼出生。我卻依然阻止不了沉淪,短短十來分鐘的路,按理說不應該會這麼睏倦,或許是因為我已經太久沒有睡好了。
在我卽將墜入夢境的時候,僅存那點理智,在我迷迷瞪瞪走上安谷斯大橋的時候,看著遠處的渡輪和碼頭,打開雙閃一腳油門停在了橋上路邊的位置。
我打開車門下車點上了一根菸,隨意地撇了一眼旁邊欄杆上貼著的小廣告,裡面多是一些脫衣舞酒吧和禁藥的廣告,還有一張失蹤人口的告示,名字和人像被連續不斷的鹹雨和狂風侵蝕得模糊不清,甚至難以辨認性別。但是裡面能看清一個“V”的字母,這讓我一下警覺,有種莫名其妙的後怕,但又有些勝利在望的憧憬。
僅憑一張不知道什麼時間且全然模糊不清的失蹤啟事作為不了什麼憑證,這種自我否定的念頭像病毒一樣蔓延。
我感到頭暈,不知是不是因為睡眠太差而暈車,亦或者是煙抽的太快太急,暈眩感讓我站不穩,我不得不靠著車輪坐下來。此刻睏意襲來難以抗拒,我知道我不能睡著,起碼應該趁著把車開下橋,找個加油站或者什麼停車場然後鎖好車門睡一下。但是我控制不了,每一次的錯亂似乎都在我睡過去以後,那一切真實存在的都會變成一場虛幻的夢。我會再一次從一個陌生的地方醒來,一切就像是重新開始,甚至連之前的記憶都會重置。
這才是最可怕的,我醒來我就會忘記我曾經來過這裡試圖求證,因為這種求證的行為我都沒有辦法來證明真假。
這麼說起來,我可能也不是第一次想要回之前溫斯洛的那個農場看看,或許也不是第一次開著車想要穿過安谷斯大橋去往達特茅斯。但是,我又有多少次重頭開始,我不記得了。這就十五分鐘的車程,我開了多久,甚至體感將近一個小時。我向來不喜歡車速過慢,一百多公里時速的高速上我為什麼耽誤了這麼久。這沒有那麼多岔路,我沒有迷路,卻沒有過到達目的地的記憶。對於時空的失控感讓我根本沒有辦法感知正確的時間。
“你,還好嗎?”有人在邊上推了推我,然後又小心地後退了一步。
“是你嗎塔蕾莎?你一直跟著我呢?過了這個橋,就是達特茅斯了對不對?”迷迷糊糊中,我一把抓住了那人,在看清之後意識到認錯人又立馬鬆手後退。她和我差不多高,在我鬆開手之後,她也嚇了一跳,又後退了一點。
“對不起女士,我沒有惡意。我剛剛好像是睡著了。”我回過神向她道歉,並仔細觀察她,褐發藍眼,有色人種,二十七八歲,和我差不多高。
“你的車有故障了嗎?大晚上一個人在路邊睡著,很危險。”她詢問道,也像是在窺探我,神情帶著點說不出的狡黠。這讓我有種被冒犯的感覺,而隨著我打量周圍,更讓我警惕的是,周圍好像只有我自己的車,這人就像是憑空出現一般。
怎麼可能會有人走到安谷斯大橋上?白天的時候,橋上限速七十公里。上橋的地方有不讓人步行進入的標語。
“我還好,只是累了。倒是女士,您為何半夜會在公路閒逛?”
“我需要你的幫助,我的車拋錨了,這個時間路上都沒有什麼人,我走了好遠才看到你的車停在路邊。”她似乎就在等我這麼問,忙不迭的解釋,“這個時間高速上好像都沒有什麼車路過。”
她的語氣裡充滿著牢騷。
撒謊,過橋的關口那到這有挺長的一段距離,如果其他車也從哈利法克斯方向開往達特茅斯,那就一定會經過那個收費的關口。如果真的是拋錨在那裡才更容易等到人,為什麼要花多餘的時間步行道橋上來找人?
“所以你是希望我把你的車拖去附近修理的地方還是?”我從後尾箱翻找著,找到了一把扳手,我悄悄揹著她的視線將扳手藏在懷裡。
“你方不方便開車載我去德米爾路67號。我原本是去朋友家參加派對的,但是現在車拋錨了。如果你可以把我送到朋友那,我可以叫他幫我把車拖去修車行。其實不遠,就在大橋下的居民區。”她帶點撒嬌的意味,似乎並不想告訴我她的車在哪裡拋錨。
“達特茅斯,過了橋之後附近的地方有沒有農場,我指的是,農業用地?”我試探著問她。
“是個老農場嗎?帶風車磨坊的?那前幾年出了命案,現在已經廢棄了。”她自顧自打開車門鑽進了我的車裡。
“那農場主殺人了?”我鑽進車裡繫上安全帶,然後問她。
“不清楚具體是誰死了,你本來打算去那個農場?”
“農場主叫約翰,三年前他在我這借了七千加元,已經過了還款的期限他還是遲遲不還錢。不過照你這麼說,看來人要不殺人了要不就跑了,我這錢估計是要不回來了。那這樣吧,我先開車把你送到你朋友那裡,完後我再回去。”我信口胡說,人名和時間都是我故意說錯的,我好奇她對溫斯洛農場的血案有多少了解,因為其實,不是在三年前,更早的時候,溫斯洛就死了。
“回去?哦你意思是,你不住在達特茅斯哇,是在哈利法克斯還是哪裡?這麼晚了你要不要也住在我朋友那,你剛剛困得都睡著了,疲勞駕駛可是非常危險。”
她完全沒有在意我說的是什麼,彷彿她的目的就是想要我在她所謂的“朋友”那裡借宿,我已經有所警覺,但是潛意識裡確是如釋重負。
“不了,太打擾你朋友了。我又不認識怎麼好意思添麻煩?”我虛偽地拒絕著,一個半夜在公路遊蕩的應召女郎,一切都已經是明碼標價,只不過這裡面的價,是有陷阱。我打算過了橋就找個理由丟下她,不想招惹沒必要的麻煩。
“對,我應該怎麼稱呼您,女士?”我沒話找話的問了一句,就在我問出口的時候,她隨意地開口,保持著塗口紅的嘴型,蠕動著,我卻聽不見她的聲音,而是另一個,從我腦子深處響起來的女聲:
“梵妮莎。”
她的嘴型所對應的聲音並不是這個,但是這個名字確實出現了,我聽得清清楚楚。我甚至感覺到在看不見的黑暗中,被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灼灼地注視著,數不清的眼睛,數不清的瞳孔忽明忽暗,沒有絲毫情緒地凝視著,彷彿要堅定“梵妮莎”這個讀音就是她發出來的,帶著某種指引和期待,甚至是強迫著,引導我回想起小時候發生的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這事好像沒有什麼關係,卻又息息相關。
我小時候有一個同學,我向她借了問句卻忘記歸還,那隻筆就靜靜地遺落在我的筆盒裡,而她也忘記了她曾經把這支筆借給過我。後面,她找不到了,便以為筆丟了向老師打了小報告,而當從我的筆盒裡翻出那根筆的時候,我便被冠以了“扒手”的惡名受到所有人的鄙視。這可能是我“偷竊癖”的開始。
但是當時,我真的不記得我什麼時候找她借過這根筆,她也不記得,所以我百口莫辯。
第二天,我偷了她昂貴的電子錶,扔到學校的廁所裡,看著它被水沖走。沒有任何人看到,沒有人知道是我乾的,卽便再像之前那樣搜身,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的證據。
其實,某種意義上說,可能老師根本就沒有懷疑過電子錶是我偷的,畢竟昨天才批評了我,看我痛哭流涕發誓痛改前非的樣子,怎麼會這麼快就犯。這些大人總是覺得小孩是什麼都不懂所以可以隨意操控,以強權和訓斥使其屈服。殊不知:
我需要證明我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小偷,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賊,這樣才不枉我被冤枉的屈辱。這種證明,是給自己看,慢慢就愛上了。這也就是後來我為什麼這麼熟練地,享受著這種過程。
所以,同樣,我一心想要求證,那個麥浪滾滾的夏夜裡發生的一切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幻覺,換句話說,我可以證明我是真的小偷,我也可以證明我要求證的事情就是真實發生的。我再重現一次那個場景,不就可以證明了嗎?這或許就是那種暗示和指引,也是我拜託記憶碎片旋渦的一個機會。我記得的事,只要我讓它是真的,那就不會再是假的。
我確定,這不是幻覺,那座磨坊還在,掩映在夜色之中,比起之前,扇葉更加殘破,甚至有亮片只剩下鋼骨。我掏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鑰匙,插入鎖孔打開了磨坊的門。
這一切就像是一種儀式,虔誠且無比精確,沒有一絲一毫的誤差。開門,揹著屍體一步一步走神磨坊的二樓。她頭部受傷,血順著額角流下來。由於頭部朝下的姿勢,血流滿面覆蓋了五官,就像貼著一張膠質的薄膜。這是獻給它的祭品,也是償還我記憶錯亂的債,更是在贖毀掉了祭品的罪行。
起初的原由我不記得了,甚至說,理由都是我事後交待的補償。其實根本就不需要,自欺欺人。
我站在磨坊下,仰望著二樓破損不堪的窗稜。我看到一個人,身體前傾,腳掛在窗稜上,頭上的血順著腳尖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綻放出暗紅色的斑。那人彷彿是有意識一樣,探出窗外與我對視。
上吊自盡的人,和死後被掛上去的最大的區別在於舌頭是否彈伸出口腔。我完全不記得有看到舌苔的印象,想到這我不禁自我解嘲,“梵妮莎”當然不是自縊,這我還不知道嗎?無論是哪一個,沒有誰比我更清楚了吧。看著懸掛著的赤身裸體的女性,一種無言的惡意激的我鼻子發酸。這無關恨無關厭惡,這是一種隱晦的消極情緒。
真正的神蹟,是你不再追問是否真的發生。
我不記得我站了多久,直到後面突然有一個人拍了我一下。我第一反應依然是塔蕾莎,這一路以來,無數次讓我感覺,就在公路上每一段路燈找不到的黑暗裡,那個高大的人影一直緩行而隨,她就這麼不緊不慢地與我保持著距離,卻又想要刻意被我發現,意識到她一直在看著我。不知道從哪一刻起,我習慣了她無聲無息無處不在,毫不奇怪甚至有一種隱隱的安心。
“怎麼是你?”這是一個有些驚奇的問句,但是我也並不奇怪,甚至早有預感。但是我也是真的沒想到還會遇到他。
“好久不見了,修格。我以為你已經徹底把我忘記了。”溫斯洛看見我非常的高興,說話間還是他一貫的那種拉近距離套近乎的語氣。他確實有非常長的一段時間裡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了,上一次我記憶中就是火與煙的矛盾,他被我推下了懸崖,但是當我探頭張望懸崖下的礁石時我並沒有看到他的屍體。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不對,剛剛是不是有誰說過他幾年前就死了來的。
“沒有忘。倒是你,怎麼不來找我打牌了?難不成是忙著經營農場抽不開身?又快到了麥收季節了吧,你還好嗎?我的錢是不是也可以考慮下還我了?”我坐下來,給他遞了一根菸,信口開河虛情假意地寒暄著。
“怕是還不上你的錢了,你自己看,農場完蛋了。這片地方受了詛咒,接二連三出事故,我之前投的錢全打了水漂,現在欠了一屁股債。好兄弟你再緩緩。”他攤開手抱怨著,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但是又隱隱帶著一種事不關己,僵硬的肢體動作像是接我拋出去的臺詞,我們就好像是在劇組對戲那樣。但是,他應該不是個好演員,演技生疏臺詞生硬。他說的話幾乎完全和我設想的一樣,但是在細枝末節上還是有點出入,比如,詛咒。
“詛咒?這怎麼講,這片地方怎麼了,你說的詛咒是什麼樣的?”而我對這出入有了興趣,就好像導演好奇,為什麼演員要擅自刪改劇本臺詞,盲目加戲。
“以前這裡不是農場,是一間私立高中。大概在2011年的時候,學校股東撤資還有些什麼別的原因,這裡就變成了一個職高,用的是別的名校的招牌,一個影視類院校的職高。據說,在之前的時候,學校這邊發生過一起非常嚴重的事故。”
“集體自殺事件。”平靜且面無表情的成熟,但是不知道怎麼,總感覺在說這句話的人,是我。我們異口同聲說出了“集體自殺”這幾個字。
溫斯洛明顯就是說謊,現在是哪一年?我從未聽說這塊以前有什麼私立高中和民辦的中專。我以前聽說過什麼類似,虐待原住民的教會學校,什麼學校裡面埋著多少多少具屍骨。但是,那個傳說中的地方,根本就不在達特茅斯!以及,他說的時間不對,不是2011年。那麼,2011年我在幹什麼呢?
這就是個奇怪的圈套,我承認,一旦涉及時間和空間,我就會變得過於敏感,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思考。
“聽我講完,不要著急思考也不要急著否認,看來塔蕾莎把你逼得太緊張了,你以前就不會這麼急躁。”溫斯洛試圖安撫我的情緒,自顧自往下說。但是很奇怪,我感覺我表面上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為什麼會察覺到我的不耐?
集體自殺,十六個人,在教學樓的四樓位置。戰爭欄杆的邊緣。那個教學樓是類似購物廣場的那種中間大唐空著的結構,從別的樓層都可以直接可以看到四樓。就這十六個人,整齊地站在圍欄的邊緣,大聲朗誦著不知名的讚歌,就像是著了魔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幾乎喊到破音。
伴隨著尖嘯,離圍欄最近的八個人首先翻出圍欄,就像是不經意一樣一腳踩空,隨後便砸在地面上四肢扭曲成奇怪的角度,開膛內臟四分五裂,血卻直接濺到了頂樓的圍欄和天花板。
就像是裝滿水的氣球砸到地上,外面的薄皮一下炸開,體液與血伴隨著內臟的爆破便再也不受拘束。剩下的八個人一一效仿,開始是一個人,後面三兩排成一組,兩三組人同時一躍而下,在一樓大廳的地板上砸成一團蠕動扭曲的肢體。
他們就像一群赴死的旅鼠,只不過死亡最後呈現出來的景象更加的慘烈血腥。人體內能有多少血,為什麼炸裂開的血液可以把整個一樓大廳的地板全部覆蓋?
站在三樓那邊,有一個人影,沒有跳下去卻被濺了一臉的血,倉皇而逃。但是跑錯了位置,順著樓梯跑到一樓大廳的時候,就一定會經過那跳下去的十六個人。果不其然他被地面粘稠的血液滑倒,一聲沉重的悶響,這人摔得不輕,身上臉上滾滿了暗紅色的血漬,手指間滿是蛋清一樣發黃透明的血漿。
她是唯一沒有自殺的人,卻不是唯一的倖存者。卽便如此狼狽,卽便染了一身的腥臭黏膩,被裹挾在液體中,她也沒有任何的恐懼,除了顯而易見的驚慌失措,她眼底帶著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彷彿就像這一切都是她的精心策劃,只是出現了一點偏差。
那偏差就是,她自己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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