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 03
苏谨根本是被摔懵了,从手肘到肋骨都痛得发木。她的半截身子已经探在了站台外面,正看到梁岐仰面朝下趴在轨道中间的白色石子地上,他从掉下去的那一刻就是那样,一动也没有再动过。
总不能是已经死了吧?正当苏谨疑惑的时候,他搭在轨道上的手却突然动了一下。苏谨吓了一跳,但很快她发现是轨道开始轻微地抖动,列车要进站了。
她赶紧往回爬,但发现身体的下半截根本使不上力气。于是她只能把手拽回来,让头尽量靠近胸骨,把脖子挪到站台线的内侧,整个人像一只虾一样弓起来。她蜷起来,刚好看到自己裙子上的鸢尾花纹。
裙子弄脏了。她伸手想掸一下,一动,才感觉到肋骨疼得像把内脏戳破了,于是只能止住动作。列车带着尖利的声音掠过她耳边,离她只有零点几公分,旁边车门的醉汉摸索着上了车,远几节车门有个女孩发现她倒在地上,跑过来问她有没有事。她摇摇头,让她帮忙按一下对话铃,赶紧上去末班车。
车开走之后过了好一阵,肋骨和手肘处逐渐能动了,她才慢慢坐起来。
整个车站弥漫的是一股浓烈的血味,好像屠宰场那样腥,甚至几分钟前还显得刺鼻的那滩呕吐物的味道已经无法分辨了。工作人员也应了声,却久久没有人来。苏谨告诉自己不能跑,她是无辜的,无辜的人不会从现场逃开。
于是她坐在那里,被他的血肉的味道包围,只能拼命回想起最近的一种符合文明社会的味道——她身上的味道。经过一整天之后已经很淡了,但闻得出来那是一种辛辣发苦的气味。苏谨知道那是贵价香水的味道,要分前调中调后调,她欣赏不来。一闻就觉得像好像为了治疗垂危的病人而集齐了几味名贵的药材熬煮,端到了久病而寒冷的病榻前。不过那在一个下雨的秋夜是受用的,房里的湿冷就被这碗药氤氲的热气微妙地驱散了。
这种想象奇异地让她冷静了下来。
良药苦口。
苏谨理顺了呼吸,嗅觉疲劳之后站台上的味道不像一开始那么令人恶心了。她往轨道上看去,刚才枕木中间那堆白雪一样的石子已经变成了粉红色,他的下半身还在,腰部以上则完全失去了形状。车轮从他的尸体上碾过,把他拉成很长很长的一条,衬衫和领带的织物被碾成碎屑。血迹在金属轨道上一直延伸,一直到另一头黑暗的隧洞。
她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回头干呕,但一边干呕,她的眼睛一边发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一把透明塑料伞留在垃圾桶边,但那把伞并不是自己的。
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塑料雨伞,下雨天在地铁站会有小贩卖,五块十块一把,自己的那把伞也是在某次突然的暴雨天在这种场合买的。但不同的是,面前这把伞透明的伞叶散开着,而自己的伞是用红色颜料画过FIFE乐队LOGO的伞,但凡多看一眼都不会拿错的。
如果这伞不是自己的,那就是她的。是她的伞,上面就有她的指纹。那么这就是一件绝对不能留下的东西。
那把伞落在两米外的地方,正是自己刚刚站立的位置。只是现在身体的剧痛下,要挪过这段位置并非容易。苏谨咬咬牙,用双手撑在地面上,一步步挪到垃圾桶边上靠坐下。又抬起手把伞摘下来,用搭扣束好伞叶,斜插进自己的手提袋里,只剩伞的上边一小截和白色弯柄露在外面。
这一套动作已经耗费了她所剩无几的力气,花岗岩的地面很冷,摸过伞的手沾了雨水,放在地上,冷得好像要冻进骨头去。
痛和冷混在一起,但她的嘴角却浮现上来微笑。陌生人,有了这把伞我就还能见到你。
感官像是保护自己似的逐渐关闭,她的意识渐渐飘远,脑袋垂下来,在这个杀人现场睡着了。
苏谨是被一阵脚步声吵醒的。身上的疼痛好像又加重了,但身上倒是稍微有了点力气,她一下没反应过来,睁开眼只看到穿着现场勘察字样制服的人在四周走动。带头的女警抱着笔记本走到她面前问:「有受伤吗?」
「嗯?」她下意识地擡起头,身上的疼痛一下子放射开来,让她情不自禁地喊了声痛。
「刚才你在这里昏过去了,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很快会到了。身上感觉怎么样?」
「皮肤,还有肋骨都非常痛。」
女警蹲下身,一边说一边从手里的笔记本里挪开目光看她,再花一秒钟辨认出她然后发出疑问:「苏谨?」
苏谨发现面前是老熟人了,当初受理了她的跟踪骚扰案的沈警官。她突然紧张起来,换旁人或许还会被表象牵走注意力,但沈然不会的。她常常被媒体报道为神探,因为总是能发现案件里最不起眼的线索和证据。她的瞳仁很浅,琥珀色,不像东方人,好像猫的眼睛一样,视线没有焦点。苏谨不知道她具体在看哪里,又觉得她目光如炬,好像真能看透这个现场已经被时间掩埋的真相。
她和她的那个搭档,不会放过物理和心理上的一丝杀意,是常常被媒体报道的满分拍档。
两年前她们还没有破获游乐场下毒案件,虽然已经有了名气,但仍然在派出所执勤。她按照陌生人跟踪骚扰去派出所报案,但是那位——韩警官?听完她的申诉就问她,你们之前是正式交往过的对不对?他对你的行为像关系内作案,不像陌生人作案。警方可以帮你,但你不能隐瞒实情。
沈然往站台下面张望了一眼,「是梁岐?」
「对。警官,这是个意外。」苏谨连忙补充,「不是我。」
「不是你?」沈然不置可否,转向面对轨道的方向,背对着苏谨。这次苏谨看到她是在笔记本上速记,画下轨道和尸体的大概方位,「你先简单给我讲讲案件发生经过。等下我同事会先带你去医院,之后我们再看笔录在哪里做。」
苏谨点点头,她把自己意外碰到梁岐、跟在他身后,却突然被人推了一把的事情说了一遍。
沈然听得仔细,末了问道:「案发时,你为什么会在梁岐背后?」
她咬咬嘴唇,疼痛又开始侵占她的注意力,她只能将句子打碎,让自己在一个呼吸间不至于呻吟出来,「我看他那么醉,本来想偷他的手机,有些东西在他手上,我要删掉。」
「是什么?」沈然问。
「性爱视频。」苏谨低声回答。
沈然点点头,跟身旁的警察确认了一下救护车已经到达,说:「你身上可能有骨折,不要乱动了,等他们抬担架下来送你去医院。」
沈然叮嘱完,一面穿上手套鞋套翻身跃下轨道,一面转过脸朝正往担架上转移的苏谨问,「苏小姐,下面那串手链是你的吗?」
苏谨看看手腕,发现手链不在,「我的好像是掉了,一串粉色绿色的。」
沈然点头,挥挥手让担架带走她,回头认真看起案发现场来。
轨道中央掉落了一串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串成的手链,串绳已经断裂,几颗珠子炸裂成塑料片,滚落在尸体的不远处。除此之外,轨道上只有一些属于死者的物品,公文包、长柄伞。死者的上半身几乎被轧烂,只剩下一只完整的手。
就算是自己看也觉得恶心。现场痕迹因为过于复杂而显得简单起来,尸体被轧成这样,要提取出第三人有效的生物痕迹已经是天方夜谭。刚刚铁路运营公司还打来电话,说如果不涉及复杂的案情最好快点清理现场,明天虽然不是工作日,但3号线瘫痪对市内交通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正因如此,在现场被清理掉之前,自己必须亲自来看一眼。真相永远藏在现场里。
她在死者尸体旁边蹲下来,夹杂在血液腥臭里的还有高浓度酒精的气味。她凑到落在轨道上的一只手面前,法医也凑过来:「指甲盖上有绀紫色,这是呼吸抑制的症状,他可能在被轧死之前摄入过一些药品。」
沈然盯着那紫色的指甲盖:「奇怪,如果不是苏谨,还有谁这么想要他死?」
城铁公司的人到达,沈然只能无奈去参加那个轨道清洁工作到底该几点完成的会,临走前她又在站台的各个车门停留了一下,观察了不同的视角。
「好像少了什么?」沈然突然发问,也不顾身旁同事听不听得清她说话。
「然姐,你问什么?」
「没事,你们再采集一下现场证据。监控已经送回去了对吧?」
「只有那个。」周冉兮指指站台左侧的唯一一个摄像头。
「行,有什么看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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