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急行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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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富士山脚下忍不住想起一些很大的东西,来自无数故乡的无数人的无数双眼投去的无数感怀的目光,千古以来的人们的生活与居所,格外清明的这道风在遥远未来会发出一模一样的声音,环绕这座带来灾难死亡,也带来饮食安宁的火山。哪怕我已经更愿意用小的眼光看事物,但看着富士山也还是很难想到那些小的事情。

日本的冬天很冷,空气格外干净,于是视野尤其清晰,眼看着都更锐利,好像连着别的感官都一并变得更清楚了,风吹过时冻得切身。

我那时坐在温暖的室内眼望着富士山喝冰饮料,两片蓝灰色的云久久滞留在山顶,天阴,因此见不到任何有活力的人,各国的游客们在河口湖小镇上拍散了开,竟然变得如此稀疏。我想起山脚下有一趟列车开得很慢,却线路名为富士急行,忍不住细细嚼起这名字,我有过度咀嚼字词的恶习。

白白说这里好安静,可以听见鸟和松树的声音。而我似乎不太共享ta对这份安静的偏爱,只觉得被捏住了脖颈,不由噤声。

风寒初愈,鼻子尚不能辨明以往痴迷的不同的咖啡风味,总有疲劳积蓄在肢体某处,心脏好像被一根蛛丝悬在暗室,任忧郁擒住。

在富士山脚下忍不住想起一些很大的东西,来自无数故乡的无数人的无数双眼投去的无数感怀的目光,千古以来的人们的生活与居所,格外清明的这道风在遥远未来会发出一模一样的声音,环绕这座带来灾难死亡,也带来饮食安宁的火山。哪怕我已经更愿意用小的眼光看事物,但看着富士山也还是很难想到那些小的事情。

在日本的两周,我总在想死与生。王晓光拍了一支短片叫作《偶然与想象与函馆与青森与仙台》,通篇旁白是书信体,写给一位亡去的故人。我从东京出发,在富士山下的河口湖兜转一趟,经停仙台,又拜访了青森,一路反复想起他的念白,「亲爱的哥哥」,又反复设想我的死亡,爱人们的死亡。

我其实感到惊讶,我在找到伊壁鸠鲁所说的「我们存在时死不来临,死来临时我们不存在」之后,就放下了对死亡的反复推敲,怎么在理应是快乐的与我深爱的人订婚的当下,反而又被死缠身。

出发去仙台的时候我们搭上了一班反方向的列车,我和我以为坐了我的位置的乘客对话,ta们看起来是一对中年夫妇,丈夫念着「え…」嗫嚅了许久,我听见他在终于决定开口前用日语向妻子小声说,「如果我说错了的话你帮我改正哦」,才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单词,「Wrong Direction!」 话音未落,列车缓缓发动,很快进入了新干线举世闻名的超高速。我拉着行李箱快步走到车厢连接处,一腔无处申冤的无名业火,城镇飞速向后抛去,我忍不住地想,真想死呀。我只觉得我这一生已经如此努力,从两省交界的山村一直逃到能拿着一本护照来日本旅游的现在,从一名被社会排挤至边缘的多重身份酷儿一直跑到和爱人订婚的如今,却依然还会碰到这样的问题,我学会了那么多语言,那么多技巧,那么多知识和经验,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地被困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被巨大的铁皮怪物裹着走,我还能怎么办?你们还要我怎么办?

泡着温泉看雪景的时候,与各国游人一起见证河口湖冬季花火的时候,在某座观光山顶与白白一起留下与富士山的合影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想,很适合死,这是很适合死的一刻,艳丽、清亮,我也正被幸福包裹。

可能我是被抑郁的旧疾缠身,可是我越来越不愿意去使用病理化的语言来描述我的感受,我的身体与心灵,我咬牙切齿地想,这些悲伤、这些死意、这些小题大做杯弓蛇影的恐惧与愤怒,也都是我的,不是抑郁症的,而是我的,是我的心在过去与现在的两道棱镜下折射出的图案。于是我咬牙切齿地展露着我的难过,我暗暗赌咒,如果白白要因为我展露自己真实的情绪就因此厌弃我,那就随ta去吧,那ta也不过是又一个逃避着与自己的缠斗而抓住我当作代偿的又一个情人罢了。所幸ta没有。

我们在弘前看了一个艺术展,关乎我们如何来到这个世界,有艺术家细细询问刚会说话的孩童出生是怎样的光景,有的影片玩味着民族饮食、边境、人造的花与森林一类的文化隐喻,有人把燃烧的船与佛头编进一段苦痛的童年,我仍记得有一块巨大的霓虹灯牌,幽蓝地提醒着人们,「IT'S NOT THE END OF THE WORLD.」 在半身高的雪地里行走时,这些意象凌空把我兜住,我迟迟不能落到地上。这又是在思索生。

我们的弘前的酒店叫做 Apple Land,中庭有一座巨大的观音像,高举一只苹果,又幽深又幽默。翻酒店留在房内的册子,说是创始人在修建酒店时家中频出灾难,于是问高僧,得指引,斥巨资修了这座苹果大观音。我觉得这故事像七味粉,个中感情浓烈混杂,呛得人鼻子发痒。

我慢慢开始了解到,这一次再会生死,是因为有件幸福的事发生了,我很快将与我深爱的人结为法定伴侣,以前所未有的安全、信任和喜悦作出共度余生这一个,古老而厚重的承诺。而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未来吸引着,我不再能伊壁鸠鲁式地摆摆手赶走死的苍蝇,用轻蔑地口吻拒绝生的重负,我前所未有地被按在桌旁,世界将几十年的时光推到我眼前,我不得不回答,我要拿它怎么办。

一直到搭上返程的飞机,落地广州,结了婚,搬了家,我仍没想明白我要拿这段生命怎么办。我时不时仍会梦见富士山下缓缓的列车、湖面的金色花火、身上缓缓积起白雪的苹果观音像,于是我开始觉得我大概不需要想明白要拿生命怎么办,才去开始使用生命。就像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明知火山会喷发,那么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在山脚下建立起迟早会被岩浆吞没的村落呢。我开始相信不必想明白这些,我的意念要如此行,那么就如此行,不止是悟出来的,踩出来的,也叫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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