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沉默成為義務

1. 引子

2022年7月，凌晨兩點，張文（化名）躺在床上，翻著手機。那條銀行儲戶的抗議新聞讓他心神不寧。思來想去，他還是打開了微信公眾平台的登錄頁。

他並沒有發表太多評論，只是把截圖下來的信息貼在自己的公眾號上，配上標題：村鎮銀行取款難，儲戶記者獲“紅碼”。發布之後他便關燈入睡。

他是被電話叫醒的，他的朋友問他現在在哪，警察在找你。他有些慌亂，問朋友警察有沒有告訴你為什麼找我。朋友說不知道，他們什麼都不說。張文打開通訊紀錄，才發現睡眠免打擾時間裡，警察已經聯繫了他很多次。這時，他注意到，門外傳來一陣陣的敲門聲——他因為睡得太沉，之前一直沒有注意到。

他打開門，兩位穿著短袖制服的警察站在門外，笑著說：「最近上級有規定，要大家注意網上言論，能不能和你聊一聊？」態度友好。

張文苦笑，讓開門口，他當然明白，這是一場沒有正式通知書的”喝茶”。他們把他所有的帳號都記錄了下來，包括上面的言論，讓他按了無數次手印，他的名字，也被記錄進了一個他無從知曉的名單。

張文並不是個例，近年來，中國針對言論審查的維穩經費日益增加，審查機制在變化，技術也在進一步升級。

幾年前，社交媒體上的內容審查還多依賴人工審核團隊。每一則被舉報的帖子，都由審核員逐條查看，按照標準作出刪除與否的決定。大多依靠緩慢的人為判斷。

如今，這一切已悄然轉變。AI算法成為第一道防線，透過自然語言處理與機器學習模型，自動識別「敏感內容」。無論是一句疑似批評的暗示，還是某張帶有象徵意義的圖片，都能在數秒內被系統標記，列入審核清單。

公開數據顯示，僅2023年，微博平台平均每日處理超過1000萬條內容，刪除或限流比例高達7%。而在短視頻平台抖音，"違規內容處理率"更是達到了歷史新高。

張文這次的分享，正是被算法第一時間捕捉到，列為「疑似傳播不當信息」。從推送通知到限流處理，沒有一個人為介入，速度之快，令人無從防範。

在內容審查的暗流中，一份份不公開的敏感詞清單始終起著關鍵作用。這些詞彙，也隨著社會事件變動，不斷更新。

早年的敏感詞多與歷史事件有關，如「六四」、「法輪功」。到了2022年，「白紙」、「封控」、「鐵鏈女」等新詞成為高頻刪除對象。到了2023和2024年，甚至連看似無害的「外賣小哥」、「畢業即失業」等流行語，也因其潛藏的社會批評意涵，被列入算法監控範圍。

在網民之間，衍生出一套獨特的語言藝術——用諧音、表情符號、拆字、代碼語言來規避系統檢測。有人用白色方塊表情代替「白紙」，用「WIFI」代指「維穩」，用「口罩」代指「疫情」，用一連串的XXX替代敏感名字，以此來盡可能的傳遞信息。這場文字遊戲，成為與看不見對手的無聲博弈。

2. 變化的封禁主題：2021–2025

疫情言論高峰（2022）

2022年，中國各地封控措施持續收緊，「清零」成為國家政策主旋律。隨著上海等大城市封城期間物資短缺、醫療資源緊張，民眾的不滿情緒在網絡上爆發。

白紙運動應運而生。從烏魯木齊火災到南京傳媒學院學生舉起白紙抗議，短短幾日，#白紙革命、#封控過度 等標籤迅速蔓延全網。隨之而來的是高強度的刪帖與禁言，幾乎所有涉及白紙抗議的信息都被快速清除，相關帳號大量被封禁。

經濟焦慮與失業潮（2023–2025）

進入2023年後，疫情封控結束，但經濟復甦乏力，青年失業率屢創新高。網上興起「孔乙己文學」現象，年輕人用自嘲的語氣訴說自己的窘境：有學歷，卻找不到工作；有夢想，卻只能寄居於現實的夾縫。

與此同時，房地產市場崩潰、地方債務危機爆發，民間對政府財政運作的不信任情緒迅速上升。討論"村鎮銀行擠兌"、"地方財政破產"等話題的文章和視頻頻繁遭到刪除，社交平台設置敏感詞屏蔽機制，"存款取不出來"成為禁語之一。

女性權益議題的敏感化

2022年初，一則關於江蘇豐縣鐵鏈女的新聞在網絡上引發巨大關注。關於人口販賣、基層治理失效的討論鋪天蓋地而來。然而，相關報道迅速被降權，討論熱度被強制冷卻。

隨後，凡涉及女性權益、MeToo運動、性侵案件的話題，都進入了內容平台的重點監控範圍。許多女性主義賬號被封禁，網民不得不以更隱晦的方式傳播與討論相關內容。

這種由具體事件引發的敏感化，使得公共議題的討論空間日益收窄。

3. 網民的選擇

經歷過一次次的刪帖和警告，許多普通網民開始主動收斂自己的表達。張文也不例外。

曾經，他會在朋友圈轉發社會新聞，會在豆瓣小組裡參與熱烈討論。但現在，他的朋友圈只剩下了美食照片、旅遊打卡、或者轉發毫無爭議的公益活動鏈接。

在公共論壇上，"只刷不發"成為默契。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將不滿壓抑在心底，轉而用沉默來避開可能到來的麻煩。自我審查，不再是被強加的，而是內化成了日常本能。

4. 媒體與知識分子的收縮

不只是普通網民，媒體人和學者群體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

曾經一些以深度報導著稱的公眾號，如新公民、谷雨實驗室、騰訊大家，或被永久封禁，或選擇自主停更。從高校教授到獨立記者，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退回學術研究或轉向無關痛癢的話題。

一位不願具名的媒體人這樣形容現在的氣氛：「寫稿之前不是先想怎麼打磨觀點，而是先問自己，這篇稿子會不會讓自己消失。」

在這樣的氛圍下，自由表達的空間像霧氣一樣消散，只剩下謹慎、沉默與自我審查交織的灰色日常。

5. 中國與其他國家審查有和異同

與伊朗、俄羅斯模式的異同

在全球範圍內，中國的言論審查體系常常被拿來與伊朗、俄羅斯等國家比較。這些國家同樣對互聯網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控制，但中國的審查體系有其獨特之處。

在伊朗，政府經常封鎖整個社交平台，如Instagram和Telegram的使用受到限制，民眾需依靠VPN翻牆。而俄羅斯則更多依靠法律手段，將特定媒體列為「外國代理人」，進行高壓打壓。

中國則是在技術與行政兩方面同時佈防。技術層面，通過防火長城（GFW）屏蔽海外網站；平台層面，要求每一家互聯網公司內設有「內容安全部門」，並承擔第一責任人角色。對內容加以審查、大數據分析與社會信用體系的配合，使得中國的網絡控制更為「精細化」與「即時化」，形成了一種既高效又隱形的審查機制。

這種模式，不僅僅是屏蔽資訊那麼簡單，更是在潛移默化中，塑造了一個被篩選過的「現實」。

對抗與暗語：網民的智慧與微抵抗

即使在高壓之下，普通人並沒有完全放棄表達。他們學會了在縫隙中生存，用暗語、隱喻和創意來對抗審查。

白紙運動就是典型案例。當言語被禁止，年輕人便高舉空白紙張——無言的抗議，比任何口號都更加有力。

網民為了規避日益嚴格的網絡審查，發展出一套獨特的“暗語”體系。這些暗語通過諧音、隱喻、代稱等方式，表達對社會、政治等敏感議題的看法。以下是一些常見的反審查網絡暗語：

河蟹： 谐音“和谐”，讽刺审查行为。

墙/GFW： 指“防火长城”，即中国的网络审查系统。

科学上网/梯子： 指使用VPN等工具访问被封锁的网站。

彭斯/贺锦丽： 代指彭帅与张高丽事件中的人物。

润： 谐音“run”，指移民或逃离。

茧中互联网： 形容中国封闭的网络环境。

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場景暗語，例如用「口罩」指代新冠疫情或封控政策，例如「口罩政策」影射動態清零。用「喝茶」指代因言論問題被公安部門約談。在政治敏感詞方面，「535」被用來代指天安門事件。用「404」，指涉被刪除的文章或消失的資訊，比如「這篇文章已經404了」。人們以隱晦而詼諧的方式，傳遞著未曾熄滅的問題意識與求變渴望。

儘管這種對抗看似微弱，卻證明了一點：在信息管控再嚴密的地方，自由表達的慾望，從未真正被抹去。

陽光明媚的午後，張文在咖啡館裡刷著手機。屏幕上，一條關於某地市青年失業潮的小道消息正被迅速轉發。但張文猶豫了片刻，最終沒有點贊，也沒有轉發，只是靜靜劃過螢幕，像路人經過一場無聲的抗議。

他知道，即使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他的賬號依然被默默標記在某個龐大的數據庫裡。他也知道，越來越多的人，正選擇與他一樣，以沉默來回應這個時代的審查。

在這片無聲的土地上，沈默早已不再是純粹的中立，它被賦予了新的含義——有時是自我保護，有時是對未知恐懼的本能反應。

而問題仍然懸在空中：

如果有天不表達讚美就意味著反對，那沉默都會是一種危險，當沉默也被定義為危險時，人們還能如何發聲？

在這個信息被層層篩選、情緒被精心剪裁的國度裡，那些曾經鮮活、直接、赤裸裸的聲音，或許會暫時消失。但它們並未真正消亡，只是潛伏於每個人心中，等待著下一次，下一個更合適的時機，重新匯聚成無法忽視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