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教翻車案例
我滑著手機,原本只是例行性的分心。
沒想到那段影片一出現,我的手指停了下來。畫面裡的她站在眾人之間,被一句話當面擊中,她沒有退縮,也沒有反擊,只是把眼神擺得很直,像是在對抗一整個世界。
那是個很勇敢的影片,不是因為她說了什麼,而是她沒有被嚇得說不下去。
片中的她被當眾被前輩質疑質疑,那人的語氣平靜,卻像是藏了刀刃的水面,無聲無息地割破她的發言。畫面只有她,舞台只有兩個人,沒有人能替她緩頰,只能為他捏一把冷汗。這種沉默我太熟悉了。那一瞬間,我的胃突然縮緊,像是身體替我先想起來:我曾經也這樣站著,被當著所有人的面質疑,像是在審訊,但沒有問題,只有預設的定罪。我不是在看影片,我是在看自己,那些我以為忘了的場景,一幕幕滲了出來。不是像,是根本就是我。
我也曾經被這樣對待。
從螢幕透出了完全一樣的感受。那種語氣,我認得;那種場合,我走過;那種讓你話語瞬間蒸發的空氣,我深呼吸過。有時候不是一句明目張膽的羞辱,而是一個眼神,一段語尾刻意拉長的語調,或是故意在你發言後的沉默。那些動作都不需要太劇烈,就能讓你瞬間覺得,自己是不是不該在這裡,或者,是不是哪裡做錯了什麼。沒有激烈的爭執,也不是什麼跌宕的情節,只是,在一間冷白燈照得過亮的會議室裡,我說完一句話,語尾還懸著,空氣忽然停了一秒。那一秒很長,長到我有時間懷疑自己是不是講得太快、太直、像是我是個罪人。然後,那個人皺了皺眉,像是要驅趕什麼不請自來的噪音,語氣很淡,卻也毫不掩飾無禮而找碴,語調平穩,眼神卻像是在把我從場內劃出去。他沒提高聲音,卻說得像是一種判決,不需要爭辯,也不需要證據。
我沒有立刻回答。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是我太清楚,無論我接下來說什麼,都只會被貼上更多我不屬於這裡的證明。那不是一場真正的討論,而是一場不對等的驗證: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在自證我是否夠格發言。但當一個人連站在現場的資格都被質疑時,解釋就成了一種求饒。我不想求饒。我只是沈默。
不是因為沒有答案,而是那一瞬間我太清楚,這不是知識上的辯論,而是權力的默契。無論我說什麼,都會被視為不夠格。那年我三十出頭,已經在我的領域裡工作了七八年,撐過那種會議上沒人記得你名字、做出成果卻被別人帶走的時候,我不是新人,不是插隊者,也不是靠著誰的名字進來的人。可是在那個被質疑的瞬間,我所有的努力像是透明的,像是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我好不容易讓團隊有一點點立足的空間,還稱不上什麼位置,但至少能發言,我以為是這樣。但那一刻,我被一句話瞬間抹去所有。像是有人用橡皮擦從時間裡把我一筆一筆擦掉,那些我熬夜完成的提案、默默加班的夜晚、每一次不確定但還是硬著頭皮發言的瞬間,全都不見了。不是別人不記得,而是這句話讓它們失去意義。語言有時比沉默更有毀滅性,它讓你開始懷疑:那些我以為自己已經跨過的坎,會不會其實只是別人暫時容忍了我一下。
這種被否定的方式,並不陌生。而是一種訓練有素的柔性驅離,他們不會說你錯,只是讓你知道你還不夠。你說得也許有道理,但語氣太滿了;你觀察得挺仔細,但說得太早了;你不是不能發言,只是你講話的方式太像一個覺得自己懂的人,這就是問題。你得更謙虛,更懂規矩,最好還能多自我懷疑幾句,這樣才不會讓人不舒服。你要懂得:不是你的話不對,是你這個人還沒到能說這些話的份上。彷彿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必須用更多完美來換取被容許的資格。我告訴自己,只要再多做一點、準備更周全一點、語氣柔和一點,就可以避開那些忽然從空氣裡冒出來的質疑。但後來我才發現,那些質疑有時並不是針對你做了什麼,而是你怎麼在場。你說話的方式,你坐的位置,你沒有自我設限的語氣,你不迴避直視的眼神,這些才是他們不安的來源。不是你不夠好,是你太不像他們習慣的人。
才怪。
他們就是要你掉入自證的陷阱。
那些讓我懷疑自己的聲音,並不比我更懂我自己。我依然往前走,如果不往前走,就只能一直站在那些質疑的影子裡不動。而我太清楚,那不是我要停留的地方。有些殘忍的話,在我心裡回音過很多年。它不是那種你可以一次放下的東西,而是會在不同時刻、不同場合、用不同聲音重新出現。有時是別人說的,有時是自己內化後說給自己聽的。但慢慢地,我開始學會辨識:這句話真正想消除的,不是我的話語內容,而是我說話的權利。而我之所以能說,不是因為我完美無缺,而是因為我真的走過、思考過,也願意為這些語句的重量,負責到底。
我也曾是那個影片中的人。只是那時沒有鏡頭,沒有被拍下來,也沒有成為一則可以被轉傳、被讚賞的片段。那些時候,沉默不會有人為你命名,堅持也不會被叫做勇敢,頂多只是情緒管理得還可以。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我看到她站在那裡:聲音沒有顫抖,表情沒有逃走,甚至眼神裡還有一點點不服輸的光,我忽然覺得,我們這些被要求安靜的人,也都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留下某種位置。就算說出來的話,最後沒被採納,就算會被質疑,我們還是選擇了開口。
這真的很勇敢。不是因為她有多強勢,也不是因為她說得比別人更有道理。而是因為她選擇在那種氣氛裡、在那種沉默裡,依然讓自己的聲音存在。勇敢有時不是反駁,而是沒有撤退;不是大聲,而是沒有自我刪減。是明知道不被期待,卻還是站在那裡,把話說完。
而我也還在學,學著怎麼在不想被懷疑的恐懼裡,仍然保留自己的鋒芒;學著怎麼在眾聲喧嘩中不說得更大聲,而是說得更清楚。不是為了證明什麼,也不是為了反抗誰,而是為了不讓自己一次次地,把自己從語句中刪去。有些經歷不需要張揚,也無須辯護。它們不一定會被別人理解,甚至不會被記得。但它們真實地改變了我們的聲音——讓我們的話語有重量,有來處,也有出口。
走過來,本身就是一種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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