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是甜的,生活是苦的,爱是美味的 | 别的女孩来信


01.
“怎么会想到来面包店工作呢?” 店长问我。
这家面包店开在小学对面。大人来带小朋友买面包,会很认真地问小朋友想吃什么。他们很少拿起又放下,或者讨价还价。想要和得到之间的即刻满足,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可以一次次实现,真让人羡慕啊!
我想起自己对于蛋糕最初的渴求,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同学妈妈载着我们去隔壁村礼堂看表演。有个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小女孩正站在舞台中央谢幕,她的妈妈站在边上拎着一大袋精致糕点等她。她们坐在我前两排的木椅上吃蛋糕,妈妈用小叉子把草莓挞一切为二,然后二人各吃一半。
我也好想吃蛋糕,可又想到妈妈在茶叶田里都没时间好好吃饭,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愧疚。
长大后的我来到面包店打工。这里有吃不完的蛋糕但不属于我,属于我的只有干不完的活。早班(早上6点—下午3点)要打开全部电器、擦货架、检查临期面包、摆上现烤包、清点来货面包、美团和饿了么上下架、给冷藏蛋糕换标签(把昨天的价签撕掉换成今天的价签)、弄好订货单、检查切件雪顶和奶盖、拍照到营业群、泡茶、烤榴莲饼、包装全麦核桃面包、统计营业额、倒冰箱水、扫地、看预订单。等晚班(下午1点半—晚上10点半)来了,早班就要去调葡挞液烤葡挞。晚上还要扫厕所、刷烤盘、拖地,最后是收班工作。
连上两个月早班,我整个灵魂像被吸干了一样。每天都是五点半起床,五点五十五分跑到店里,六点半前分装好给其他分店的现烤包,不然司机会跟催命一样催催催,还有现烤师傅也会催你快点摆好面包,他们早上四点上班,着急赶紧洗好烤盘下班,赶地铁的上班族和送小孩上学的家长催着你结账,外卖骑手催着你捡单。有好多次下班回家,我都坐在红绿灯口的石墩上睡着了,感觉我的腿也变成了石头融进了石墩里。
我跟朋友说,从写字楼离开的我去做体力劳动,就像是被放逐到一大片广阔无比的草原,预想中的自由空旷在此时变成了无助。你在捡完一堆一堆又一堆的牛粪后,己经没有多余的气力跑远了。你跑不远,也没有足够的钱升级你的装备跑远。你走进了另一个牛棚。
离职前的那一个月,我知道再怎么努力老板也不会给我转正的,于是学会了偷懒。店里一空下来就在楼梯口坐一坐,断断续续地多坐几分钟,就能省下不少支撑身体的力气。重新续上读书 app 会员,以2-3天的速度读完一本,就这样如饥似渴地读完了十几本。真是身心畅快啊!
02.
“加油啊小荟!” “辛苦啦荟!”
阿妍经常对我这样说,令我觉得自己是日剧里狂蹬单车去便利店上班的女主。阿妍老是强调我是店里学历最高的人,“小荟跟我们不一样,她是本科,她是来这里体验生活的。” 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二本,但我不知道怎么反驳她。
面试时店长问我的学历是高职还是大专,我愣了一下,有些羞赧地说,我是本科。可能我打心底里还是觉得营业员的工作低人一等吧。刚开始被要求对每一位客人说 “欢迎光临” 时,我都觉得难以启齿,但是老板警告:“被发现的话就自觉去门口迎宾练习口号50遍”,好丢人啊。
我原本是打算继续找工作的,趁着不打工的时候去面试。在投的二百多份简历都沉了之后,干脆把求职 app 也卸载了,没想到就这样做了小半年。和同事聊天才得知,她们也是来这里 “过渡” 的。她们说,“你还年轻,外场(指当营业员)没有未来的。”
未来是什么?我不再相信未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相信社会能给予以后的我保障呢?我看不到希望。
问起同事们上一份工作的离职原因,好像都有一个难以承受的崩溃时间点。之前在建筑公司做设计师的小影,是在凌晨四点被通知回公司加班时决定辞职;曾在珠宝公司做客服的阿芬,在凌晨两点还在回复客户三四十屏的微信时崩溃;曾在律所实习的律师助理竹子,在晚上十点半接到领导电话时觉得大离谱。
哦对了还有副店长小玉,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30岁,单身,和妹妹同住,今年决定不回家过年。她做事总是从容不迫不慌不忙的,尤其是她说 “欢迎光临” 的时候,总是中气十足不卑不亢的。她是个宽容随和的人,跟她共事感觉天塌了也没关系,外卖单捡错了打电话给客人退款就好,打翻了红豆罐头再拖干净就好,收错钱了之后再反结账就好。小玉唯一担心的就是等她七老八十的时候,别人叫她的真名小玉会不会很奇怪。
比起小玉,店长的控制欲要强得多。你在专心干一件事时,她会催促你快点做好手头的事,同时责问你为什么没做好昨天的那两件事,然后安排你去做你知道要去做的三件事。那种随时随刻都会被纠错的恐惧,就好像穿着比平时多往里扣了两列的内衣,绷得喘不过气来(况且我平时还不爱穿内衣)。
我想店长控制欲那么强,一定是生活中发生了很多难以控制的事情吧。后来再被挨骂时,我会自动屏蔽掉难听的话和不耐烦的语气,心理抗压能力也提升了几个层次。因为阿芬跟我说 “做事情慢一些没关系,你得知道你要干什么活,谁都会犯错的,我做了大半年还是经常挨骂。”
我想起自己打翻的红豆罐头、拿错的外卖单、烤焦的榴莲饼、不小心夹掉的菠萝包还有打稀的奶油。所有人都在催着我快一些、要上进、要努力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还是可以慢下来的。
03.
入职面包店的时候,我跟妈妈说这只是兼职。妈妈又跟我反复确认这真的不是长期的打算,“不然以前努力所学的知识白费了!” 跟妈妈视频时,我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她一直催促着我找新工作、找男朋友、学会打扮,现在的我永远都是不够好的。我独自从浙江跑到广东,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就那么轻易地被妈妈的几句话击碎了。我没有多余的气力来说服妈妈了。
“我作女儿的时候,也是在一个地方打一段时间的工,攒够钱再去下一个地方玩。” 妈妈谈起很久以前的日子,总是喜欢以 “我作女儿的时候” 开头。现在的妈妈依然打着零工,有时在服装厂做鞋做一个月,有时去餐馆端盘子做两周,有时去酒店收拾房间做两个月。
妈妈打了半辈子零工,她老说 “这样能自由些,弟弟在学校有什么事能顾上,田里的茶叶抽芽了也能去采。”
而我打零工也是为了自由,但这份自由是为了有更多的私人时间,不再被女儿和姐姐的责任淹没(照妈妈的话来说 “你们这辈人就是太自私了”)。小时候妈妈不爱做饭,家里一团糟也看得下去,三年级的我主动担过了洗衣洗碗洗弟弟尿布的责任。我的指节被沉重的篮筐压得扁平,不似别的小姑娘那样修长。现在想来,这样 “不合格”、“不称职” 的妈妈,是不是反而避免了被家务束缚的命运呢?
回到老家,我一看到弟弟躺沙发上打游戏就烦,指责他不体谅母亲的辛苦。其实是为了让他心怀愧疚不能心安理得地玩手机。我变成了和妈妈一样的人,妈妈也在害怕我变成她的样子吗?
仔细想来,我和妈妈还是很不一样的,至少我能凿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精神自留地。我靠阅读与写作来分隔工作和生活。店里不忙的时候,我可以完整地不被打断地看完一篇《人物》专访,还能坐下来一边折葡挞盒一边跟同事吹水;会在早上五点五十五分录下无患子的种子落下的声音,然后冲刺到店里打卡;会因为小朋友举起一张A++的语文试卷给你,喊着 “姐姐你看” 而欣慰感动;会在试吃蛋糕师傅做的新品时大叹 “喉食喉食” 感到满足;会静静地看着稀奶油在搅拌机下一点点变浓稠;会思考养鸡的大叔每天来收过期面包,他的鸡仔是否会变得更鲜甜……

04.
在面包店上班的最后一天,我决定为我的每个同事实现一个小愿望。小影和阿芬的愿望是替她们上班,这要我怎么实现呢。被我否决后,小影说她想让我去骂老板,这也是我想做的事。
我不像妈妈那么善于跟人打交道。开口是一件很难的事,我攒了很多钱跟力气不开口。追讨工资前一晚,我一整夜都没睡着觉。不只是因为少了几百块钱(老板有无数个额外规则扣你的钱),还有那种特别无助的无力感。我想用浙江话当面骂老板,脑袋里冒出来的脏话却都是侮辱女性的词汇。反正也睡不着,就起来对着镜子自己跟自己吵架。甚至还想出这么一句,“老板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广东的鸡愿意吃你的心吗?你真的有心这个东西吗?”
当然这句话我没用上,甚至连当面质问老板的机会都没有。那天我讲的最难听的话不过是 “我签的劳动合同算什么?是屎吗?” 听到人事说 “不是凭说话难听,凭说话大声就有理” 时,我想自己的气势是到位了。我一路高歌勇进,没想到十七分钟就能争取到本该属于我的权益,之前绞尽脑汁想的一句脏话也没用上。
吵完下楼,同事们都围过来问我结果,好不容易憋着的眼泪一见到她们就绷不住了,被她们一大把抱住。我的同事都是很好的人,与老板对战之前她们还陪我在收银台演练对话。
离职前几天的我,仿佛一个散财童子,往外卖单塞了巨多叉子和手套,做的奶茶半杯都是小料。那两天我吃了店里很多很多的碧根果和车厘子,稍稍解气了一些。

04.
我问元元:“你有什么愿望我今天能给你实现吗?” 她马上说 “想吃旁边那家店的鸭脖”,我长舒一口气,这是我今天听到最容易实现的愿望了。阿芬的愿望是 “希望你开心”,而我的愿望是大家一起给我过生日。
这样我就能许愿了,即使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从小到大爸妈只给我过过两个生日,并且都不是很开心,切蛋糕的场景很尴尬。在这家店里打工的时候,每逢大家一起切蛋糕,我都默默唱着生日快乐歌,弥补过去的二十几个生日。
我们拿了一个小蛋挞,插上一根粉色的小蜡烛,“小度小度,放生日快乐歌”,许的愿望就保密啦。我不仅收到了生日祝福,还收到了生日礼物。那是我在面包店最开心的一天。

— The End —
— 作 者:惠 灵 —
— 编 辑: 赵 四 —
BIE别的女孩致力于呈现一切女性视角的探索,支持女性/酷儿艺术家创作,为所有女性主义创作者搭建自由展示的平台,一起书写 HERstory。
我们相信智识,推崇创造,鼓励质疑,以独立的思考、先锋的态度与多元的性别观点,为每一位别的女孩带来灵感、智慧与勇气
公众号/微博/小红书:BIE别的女孩
BIE GIRLS is a sub-community of BIE Biede that covers gender-related content, aiming to explore thing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females. Topics in this community range from self-growth, intimate relationships and gender cognition, all the way to technology, knowledge and art. We believe in wisdom, advocate creativity and encourage people to question reality. We work to bring inspiration, wisdom and courage to every BIE girl via independent thinking, a pioneering attitude and diversified views on gender.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