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跑步週記
這週沒跑步,來說個故事吧。
倒不是因為預言,如果真有末日那才更應該跑步,坐著等待未知的什麼只會更加不安而已。就像剛考上大學那年,第一次離開家鄉生活,死皮賴臉跟家裡求了部摩托車,哪管有沒有結伴有沒有方向,只顧著四處兜轉,覺得這樣就是自由。
開始騎車才開始認路,每越過幾個陌生的路口就多拓展幾格自己的台北地圖。有些路名是按著地名取的,譬如木柵路。有些則顯示交通兩地的功能,譬如木新路。從木柵沿著木新路往西越過寶橋,街景一下進入新店工業區的氛圍。那時侯沒有裕隆城與周邊林立的光鮮豪宅,就在現今家樂福購物中心對面,有一排水泥混著鐵皮拼貼的矮房子,間隔零落地有幾家小店在地營生。
約莫兩三家檳榔攤的螢光看板過去,某個連鎖的手機通訊行隔壁,立著一張舊招牌,方正的金屬框銹穿幾處褐斑,略灰的底上寫著大大的兩個紅色楷體字:宋排。招牌下敞開的店面明顯是做吃的,白鐵料理台維持得倒挺淨亮,油炸鍋側邊還接著一座家用的瓦斯爐,爐台上有只湯鍋正咕嚕沸著蒸氣,另一只炒鍋則泛著油光稍事歇息。
老闆是介於四十到六十歲之間,那種分不清年紀的大叔。還算精實的體態掛著吊嘎加短褲,背心是那種混雜了很多元素,一言難盡的白色。禿頂上僅剩的幾縷殘髮隨汗水黏在額頭,已顯下垂的雙頰與眉頭兩道皺紋,那表情怎麼看都不太友善。
第一次走進店裡是為了避雨,順便治治肚餓。坐了半晌老闆也不搭理,只是自顧自探看鍋裡的東西,偶爾攪動幾下湯勺。直到門外來了另一個客人:
「老闆,一個排骨飯。」
老闆停下攪拌的動作,頭也沒抬:
「沒有排骨飯!」
隨著來客催動機車遠離,老闆終於轉向這邊:
「吃什麼?」
這時終於發現一件不太對勁的事,無論牆上、桌上、料理台邊,店裡沒有任何菜單。
「吃什麼?飯?麵?多還是少?有不吃的嗎?」
「麵...」
被氣勢震懾到勉強擠出回應之後,老闆便轉身忙乎去,過一會兒端了碗麵上桌。
不得不說那麵的賣相與整家店和老闆本人還真是如出一轍。一言難盡的乳黃色,似乎煮過頭的麵身間雜看起來像蔥段或香菇的東西。
空蕩的店裡老闆冷峻的視線讓人不由得捧起麵碗啜了一口,喔!那一刻真的如同美食漫畫裡背景乍亮彩帶綻放的瞬間,混濁的湯頭裡悠游著蝦米,與老母雞醇厚的甘甜形成鮮明卻不違合的奏鳴,蔥燒的香氣底下鋪墊香菇沉穩的基調,麵的確爛糊,卻巧妙地將所有滋味交融滑帶進口腔,在嘴裡化散。
「這...」
「好吃吧?這是煨麵。」
老闆似乎對食麵的反應很滿意,隨手又遞來一碟同樣一言難盡的深褐色小菜,
「這是烤麩,招待的!」
就這樣,台北地圖裡添加了過往不熟悉的江浙味,蔥燒鯽魚,雪菜百頁,還有一回嘗到了醃篤鮮。老闆眉頭的皺紋也隨著造訪的次數,變得好像不那麼深了。
某次又是雨天,店裡同樣沒有其他客人,老闆一臉欲言又止,來回湯鍋數次後還是走近過來,
「為什麼大家都會來問排骨飯?這裡看起來像在賣排骨飯嗎?」
「大概是因為店名吧。」
「店名?」
「宋排,宋排,看起來又是家小吃店,就容易聯想是賣排骨飯的,吧?」
「是這樣嗎?」
老闆的眉頭又皺深了,端來一碟干絲和油燜筍,索性坐了下來,講起年輕時的故事。
年少時的老闆不愛讀書,成天混跡彈子房,自然也難免那些逞兇鬥狠的事,父母眼看約束不住只好往軍校送,卻在三四年後的一次會面返途中遭逢車禍,全家獨剩留在兵營裡的老闆存活。那時候的排長姓宋,是早年隨軍來台的老軍官,俗稱的老芋仔。宋排自己獨身,看這個年輕人頓失所依,放假再也沒家可回,便對老闆份外照顧,
「宋排老說,兵不能當一輩子,總要有個營生的手藝,就慢慢教了一些菜的做法...」
幾年後,傳授完一身家鄉菜的老軍官病逝在營裡。再度孤身一人的老闆服完役期,用攢下的錢開了這家店,為感念恩人將店名取作宋排。
忘記那晚的雨是何時停的,只記得小菜摻進了老闆落寞的神情,嚼起來帶點酸澀。
後來遇到連假,在家軟爛終日之間還是會想起當年無家可歸的老闆。不知道每晚收拾完拉下鐵門,看向招牌紅字的時候,這一言難盡的半生歲月,究竟是什麼滋味。
但是不會有答案了。放完假再次騎車回訪,沿著木新路往西越過寶橋,在現今家樂福購物中心對面的那排矮房子裡,根本就沒有宋排這家店。手機通訊行的店員面對著提問滿臉詫異,搖搖頭說隔壁已經很久沒有人出入,只聽過較年長的店長曾經聊到,十多年前這裡住了一個老芋仔,開放探親之後返鄉,卻發現記憶中的家園早已人事全非,回來後不久便病死了。
「好像是姓宋吧?」
還未及想過往的幾個月到底是去了哪、見到誰、又吃了些什麼,耳邊卻響起老闆那晚講完故事時最後的一聲喟嘆,
「人生終究是,漂泊啊...」
20250706的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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