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裡的星光與走失的香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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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現不可能的氣味,失落與仿製的徒勞,在無法維持恆定之我,探討關於進化與時間痕跡的接受,也在偶遇與錯過之間徒勞不段尋找著,試著拋開存在的潔癖,重新享受一瞬即逝的奇蹟

品牌香水,化成各種符號,在城市裡展開,捷運裡、辦公室裡,街道上,擦肩而過叫得出名字的味道,變成品味、或是辨別敵我的標誌。

有世俗的、有文青的,也有名貴精緻和廉價粗俗的,更有經典的偶爾在換季的廣告看板上,穿在好看的意境裡,撲鼻而來,也有創新的,迫不及待去試香,成為新一代的雋永。

也有曇花一現的,聞到好聞的、卻知道它再也不會回來了的那款絕版香氛真的找不到了。

那種氣味一聞就知道是哪一瓶,甜中帶木質,不黏膩,也不慌張。就像一種溫柔但堅定的問候,從頸側、肩膀,甚至外套袖口裡透出一點點聲音似的訊息:我有在這裡。那不是用來取悅他人的味道,而是拿來跟自己對話的,像內在長出來的氣味版本。為了它,買過盜版。外觀近似,名字模仿得幾可亂真,氣味也像是從原品那裡抽取一條細線再用低成本織起來的副本。原來氣味可以被復刻,這點讓我一開始感到安心,至少記憶還有依據,哪怕是假的。

但只要聞過,就知道它不是。

差別說不出來,就像仿的畫,筆觸是對的,比例是對的,構圖也是對的,可你就是知道那不是原作。香味裡少了一點什麼,是精緻,是某種在瓶子裡面靜靜熟成過的時間感。盜版的香像是還沒來得及長大的影子,它太急著模仿,卻沒辦法自成一體。氣味裡有種輕薄的感覺,像塑膠觸感的花瓣,看得出花的樣子,卻沒有香氣該有的厚度。

那是一個從沒真正亮起來的夜晚。

那夜井水映出一整片星空,像有人不小心把天搖晃了一下,光就灑了下來。有個人看到那光,急著要留住它,便用瓶子打撈,瓶子滿了,卻只裝進一些會變溫的水。他關上瓶蓋,發現光不見了。水在晃,瓶身是冷的。他開始懷疑,是不是光從來沒在井裡,只是他自己眼睛裡的渴望反映出去。

站在井邊,看見井水裡映著星星,亮得像真的。我急著用瓶子去撈,瓶子滿了,卻只是些溫熱的水。醒來後我想,也許那氣味本來就不是氣味,而是某種光,是某種讓人誤以為能擁有的東西。

後來我又找了分裝的小樣,希望能從別人的瓶底裡撈出一些原來的殘響。氣味一入口鼻就知道,又不對了。這不是記憶裡的味道,雖然它的確標示著相同的前中後調,也用上了相同的香材,但不知道為什麼,整體就是不一樣。氣味像是穿錯衣服的靈魂即使配方對了,可那個氣場,那個細節裡微微翻動的光澤,就是不對。太神奇了,我隱隱覺得即使追溯到釀出來的所有香氣的基底材料,最原始的產線,就相當於香水在投胎時已經注定好了。

那瓶香,找不回來了。


我也想要,總是維持那個精緻而完美的我。像瓶被密封保存得剛好的香水,每次打開都穩定、純粹,毫不偏移。不多一點,也不少一點。剛剛好。可我很清楚,那只是個念頭,不是現實的操作。香氣都會變,瓶身會氧化,皮膚會改變它的發展路線,甚至呼吸速度都會影響香調的轉折。

我會進化。比起一種鼓勵式的正面話語,而是一個觀察。進化,不見得是往更美好走,只是往更複雜的方向累積。像肌肉和脂肪的比例,在不同時期被不同的意志分配過。有時候是為了撐住一個高壓日程而暴瘦,有時候是情緒把進食變成一種沉默的宣告;也有時候,單純是身體決定走一條我沒有參與的路。

無暇這件事,本身就有時間限制。年輕的皮膚可以純粹靠水分與代謝散發出柔光,可隨著時間,肌理會變得更明顯,像畫布開始顯影。韻味這東西,其實是來自累積:你走過的地方、放過的痛苦、錯過的選擇,它們像分子結構一樣,靜靜附著在你的氣味裡。別人聞不出來,但你知道,那味道正在轉變,往不同方向前進,舊的自己漸漸消失。

那人後來住進一間老屋,每天對著鏡子看著自己一點一滴改變。他很快發現,鏡子裡的那個自己靜止不動,好像沒有一起老。而本尊已悄悄往後退了幾步。起初他以為那是保養得好,後來發現,不是。那是影子拒絕變形、拒絕跟歲月一起老去,在否認什麼不可逆的東西。他摸不到影子的輪廓,卻越來越能察覺自己變成一面沒有倒影的鏡子。

直到有次,在明亮的玻璃前站很久,什麼也沒映出來。那鏡子裡什麼都不剩了。

香水到底讓我懷念的,是它的氣味,還是當時那個還沒變形的自己?有些香水只適合年輕的皮膚,有些味道,塗在不同的體溫上會說出不同的話。現在的我,也許用不上那瓶香,但我還是想念它,像是想念一種我早就無法再成為的存在,一個尚未斑駁,未被歲月打磨得過亮的版本。

每一段路都讓身體換了新配方。以前我不理解為什麼同一瓶香,噴在不同的人身上會是不同的味道,現在我知道了:不只是皮膚的溫度或出油量,而是每個人身上背負的東西不一樣。情緒、記憶、欲望、遺憾,這些東西混合著汗與呼吸,把香水變成了獨一無二的化學事件。

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使用那瓶香的人了。現在的我,即使拿回原瓶,也調不出原來那味道了。連我自己,也變得無法被重製,精彩的高光時刻,或是。


那瓶小香,是在一個毫無預警的下午遇見的。

陽光不算強,風帶著某種潮濕後甦醒過的灰塵味,我只是走過一個攤位,瓶子在陽光下反著毫無系統的光線,我沒多問,只是點了頭,付錢,像是認出一位未曾謀面的熟人。回家的路上,我不停將手腕湊近鼻子。那不是一種能立刻分類的氣味,它不甜,也不清新,不性感、不華麗,也沒什麼辨識度,但它像一種溫度,貼在皮膚上,不想離開。像一個短暫停留的擁抱,有熱度、有壓力,但沒有語言。

在我沒有留意的時候,那瓶香用完了,我以為能夠再次按圖索驥的找回老朋友,再回去那條街,那個攤子早就不見了。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夢見了那天。但我不死心,開始查詢可能的成分,試著從各大香水品牌裡找回那股味道。上網查、跑櫃點,甚至把那個氣味拆成片段,前調是不是帶了一點花香?中間好像有皮革或是青草味,可又不像?尾韻有點粉感,卻不厚重……每一次接近,就又偏離了一點。

於是有天,他點了一支煙。煙飄出去,香味很短,像一種從記憶裡逃走的話語。他伸手去抓,可那煙味不見了。他不知道的是,那縷煙從此找不到回家的路,四處亂竄,在人群、房間、街道與夢裡飄盪,它還記得他,但他再也找不到它。

那香像是一縷走失的煙,離開了點燃它的那個地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它從身上逸出後,在空氣裡四處漂泊,可能沾在別人的圍巾,也可能混在某場午後大雨的蒸氣裡。那煙味還記得,可我怎麼找,都再也聞不到它。

他看見遠方有片雲,輕輕地擦過山的脊背。他問山,那雲是誰?山不回答,只靜靜將味道藏在岩石縫裡。他不知道,那雲從來不曾知道自己曾被記住。

我會記錄失敗。哪一瓶像,但不像哪裡。哪一款成分對了,但節奏不對。那感覺像是回去老家,想找一條走過無數次的小路,卻發現那個巷口已經改建。地圖上還有它的名字,但那不再是我走過的那一條。記憶裡的氣味與現實之間,永遠隔著一層透明的紙,只要一觸碰,它就碎了。

我也試著用調香網站上的配方模擬,那瓶小香可能包含什麼樣的香材、比例與揮發節奏。有幾次配出來的味道確實很近,但就是不對。就像是拼圖的最後一塊不是原圖的顏色,你知道應該完成了,但網站顯示的結果畫面說沒有。

沒有哪一家香水公司,用那種組合做過正式產品。它可能只是一個錯誤調配、或某場試香會裡的實驗失敗。那股味道沒有來源、沒有備份,也沒有記錄。它只存在過一次,在那個午後,在那個轉角,在我經過的剛剛好時間裡。那是一場一次性的奇蹟。

沒有標籤,也沒有品牌。它只屬於我,屬於那天的我。


所有的事,都真的只能發生一次。沒有備份,沒有重來,也沒有任何記錄會比那個瞬間本身更真實。

更何況香水當初只是為了掩蓋不洗澡的中世紀貴族的體味,那正是,每次的味道都參雜了不同的情緒。

而每次的氣味,都不僅是香水瓶裡噴出的分子。它是一次擦身,是一種剛剛好的光線、一種皮膚剛好微熱、一種沒想太多就相信了的狀態。就像那天走過的那條街,腳步剛好有點慢,心情也剛好鬆開了一小塊。是所有細節一同傾斜過來,才構成那一秒的氣味,而不是某一瓶液體的功勞。香水只是容器,那場氣味的發生,本身才是魔法。

他花了好幾個晚上,調了一瓶香,想送給月光。

那是從記憶裡倒出來的氣味,帶著一點溫水、舊報紙、擦身而過的午後、以及尚未命名的思念。他將那瓶香放在窗台上,等月光落下。

月光果然來了,靜靜照過那瓶香,在玻璃上留了一道模糊的光痕,沒說話,就離開了。那瓶香從那晚開始,不再有味道。

他一直留著那瓶子,每年都打開一次,想聞聞看它是不是又發酵出了什麼,或者月光是否留下了一絲痕跡。可始終沒有。他也不丟棄,只把它放回原位,像是一種習慣,也像是一種不願結束的等待。

我後來才明白,想要重現那個味道,不只是找香水,是想找回那個時刻。那個我還沒為生活分神太多的自己,那個還來不及給所有感覺命名的自己。那種被氣味偷襲的純粹感,只能在當下成立。你越想準備,越會錯過。你越想複製,它就越退得無影無蹤。

所有的相都只會發生一次,這聽起來都有種殘酷的慈悲。它知道你會想要更多,可它只給你一次。像某些感情,像某些夢境,像某些只有你知道價值的瞬間,它們來了,然後就走了。不為什麼,只是它的構造裡就寫著,保存期限本就只為當下久留。

最後,有人送他一顆火種,說只能點一次。他打算等一個完美的夜晚,再燃起它。每晚他都猶豫,覺得還可以再等一點點,光會更美,風會更柔。他從不點它,直到某天天亮了。火種在他手心靜靜熄掉。

這些事他從未說出口。他只是常常聞聞手心,好像那裡還有一點煙味。

因此談到奢侈這個詞。最奢侈的東西從來不是價格,而是限量。有些香,不在瓶裡,在空氣裡,在你的皮膚上,在你當時呼出的那口氣,在某一段已經無法回頭的自己身上。

那是一次性的魔法。用掉了,就沒了。

就像夢的開頭,只記得一點點,醒來的時候就已經錯過。就像你聽見一句話,當下被擊中,但轉身那人已經消失在人群。再也找不回來,也說不出來為什麼那麼重要。

可是它真的發生過。你知道。

所以你開始學會的是,不追、不抓,只是把鼻子湊過去,安靜地深吸一口氣,然後放著它離開。因為你知道,它之所以那麼動人,是因為它從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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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靠嘴巴吃飯,可是語言一旦說出來就會變成石頭,太重的無法承受會砸傷自己的腳。換個方式吧!文字躺在某個載體上面或許就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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