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獸的完美日常

獨角獸阿伯，是我私自給他的暱稱，因他光禿的頭頂有一小小的隆起如新生的犄角。帶卷度的白髮自耳上延伸到後腦杓，蓄著像福祿壽三仙的長鬍鬚帶著相同的卷度。身穿明顯洗了無數次褪色到不能再褪的深色T-shirt和牛仔褲，清瘦微駝背，身體因長期勞動整個往一邊傾斜。專注、不疾不徐地在工作，他就是獨角獸阿伯，他讓我想起電影《我的完美日常》。

電影的開頭從天未亮開始。起床，俐落地疊好被褥堆放牆角，刷牙洗臉仔細地修剪鬍鬚，像在對話一般地為盆栽澆水。換上工作服、依序將玄關架上整齊排放的零錢鑰匙放進口袋，踏出家門抬頭看著天空微微一笑。在門口的販賣機投一罐咖啡便是早餐，開車上路時，路燈還亮著，挑一卷想聽的錄音帶，推進現今任何車型都不再配備的卡匣，清脆的一聲「咔」流出一首藍調搖滾。

主角平山是東京公廁的清潔員，相較另一年紀較輕的同事，平山顯得安靜而穩重。他默默工作，做得又快又好，卻又不讓人感覺是對工作認命、努力或是無奈的逼不得已，而是一種恰如其分的剛好與流暢。遇上有人需要使用時，他會立刻暫停清潔等在門外，是不讓人尷尬的體貼，這時他也不會浮浮躁躁覺得工作被打斷，沒有想趕快完成趕快休息的急。等待的時刻他當做小小休息時間，看看天空、看看樹影，好像不管工作中或被打斷都自在且安適。

對於廁所清潔員的角色，旁人不是無視就是鄙視，但平山都不以為意，像是把自己放在一個符合自己身形的洞那樣自在安心，其他別人怎麼看怎麼說都不要緊了。中午休息時間，他在公園樹下吃簡單的食物，抬頭看大樹隨風搖擺，拿出底片相機按下快門，一天拍一張，底片用完了拿到沖洗店，洗出來全是仰望樹的畫面。下了工之後，他到澡堂、到家常的居酒屋吃飯，睡前讀書，讀到睡著，結束一天。

這份工作是他的自主選擇，並非熱愛也非無奈，沒有力爭上游、沒有要交換大量金錢或崇高地位，於是就平實地做著，沒什麼了不起卻又如此踏實。從家族的角度來看，平山是個沒出息不成材的兒子，甚至無法向他人提起，然而他選擇了這樣的工作、這樣的生活方式，安靜、低調、不張揚，貼緊著地面，有如隱形，於是不被打擾，反而能輕鬆自在地當自己，過屬於自己的一天。

隨著電影我自己想像一下，發現我根本無法過這樣的一天，甚至日復一日地過。別說要打掃被酒醉吐得一塌糊塗的廁所，光是工作隨時被打斷、不被任何人尊重，我可能就承受不住了。但看著平山滿足於每一個當下的生活態度，好像內心也被撫平了似的，那樣樸素踏實的日常，一心一意地對待每一刻，一點都不日常，簡直難得，是一種境界。

不定點會見到獨角獸阿伯，有時在街角，有時在便利商店前。他一人獨自整理紙箱回收物，整齊排列，牢牢捆在推車上，彷彿透露出一種個性，如電影中公廁清潔員平山，在日復一日相同的勞動中，有專屬於他個人的流派與格調。不論上班或下班，他都是他自己，自己的態度、自己的品味和眼光。

幾次見獨角獸阿伯在早餐店裡用餐，桌上總是三片花生厚片土司加一杯飲料。想像他一早推著推車巡邏附近巷弄，一一撿拾舊紙箱、歹銅舊錫，以他自己的秩序收攏排放，十點前已收集滿車，他很滿意。接著到早餐店來份屬於他的套餐，度過獨角獸阿伯的完美日常。

而我的完美日常又是什麼樣貌呢？扣除工作的部份，某層面而言，似乎我已經在過我的完美日常。起床喝茶、讀書或整理花圃、給盆栽澆水，散步、運動，為自己作喜歡的餐食，感受風，嗅聞空氣裡帶著花香或濕氣、欣賞河邊各種樹接連盛開各色的花，寫字或上課，然後累得睡著。是我的完美日常。

2025.04.24 〈交換日記〉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