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魂酒》02

佛伊的呼吸變得微弱，幾乎與死亡無異，昱朋卻未顯一絲緊張，他只是靜靜地坐著，等待那最後一絲氣息也從佛伊的鼻息中滑走。

就在那氣若游絲之際，昱朋右手一翻，從袖中抽出一枚古樸的銅針，將其刺入佛伊的眉心。

「偽神的記憶，藏得太深了。」昱朋輕聲說。

銅針沒入的瞬間，佛伊的身體竟開始微微顫抖，像是有什麼東西從他體內慢慢被抽離。

不多時，佛伊的額心浮出一點微弱的光，那是一段記憶——或說，是一段被封鎖、遺忘的神之記憶。

昱朋瞇起眼，靜靜觀看那點光芒在空中化作畫面——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光禿禿的沙丘，沙丘矗立著一根巨大的黑石柱，石柱上鐫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每一個字都彷彿滴著鮮血，飽含怨念。

而站在柱前的，正是當年還未成偽神的佛伊。

「你以為那場戰爭是因你而勝？」石柱似在低語。

佛伊顫抖著雙手，回頭看著那空無一人的戰場，彷彿終於明白了什麼。

「你是…誰？」

黑柱後隱約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額頭上有三對倒勾狀的彎角。

「佛伊…我給你我的力量，因為你餵飽了我…咕咕咕…」

一道黑霧從彎角射出直擊佛伊腦門。

畫面到這裡嘎然而止。

昱朋愣了一下，臉上的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難得一見的凝重。

「原來是你啊…」他喃喃。

他重新旋上葫蘆的蓋子，語氣變得陰沉：「看來你不是我要殺的『神』，你不是偽神，只是個有惡魔能量的凡人…」

這時，佛伊的身體突然劇烈抽搐起來，額心的銅針泛起一道紅光，下一秒「啪」地一聲脆響，銅針炸裂，碎成粉末。

昱朋立刻站起身，眼神銳利如鷹：「不好。」

地面震動了。

整個廟宇的空氣像被抽空，原本死寂的血肉堆突然「啵啵啵」地鼓脹起來，像有什麼東西正試圖從裡面爬出。

一股久違的惡意，從地底緩緩升起。

血肉尚未腐爛的廟宇，開始滲出一種焦甜的氣味。

昱朋皺起眉頭，右手已搭上腰間的葫蘆，眼角餘光死死盯著那些正在蠕動的血團。

「來得還真快啊…」

「你打開了這段記憶，就等於喚醒了獵犬的胃口。」佛伊口中喃喃，聲音像在夢裡一樣虛浮。他睜著雙眼，卻好像什麼都看不見。

「哪位獵犬啊？名字報一下，不然我會以為你說的是你自己。」昱朋笑了，語氣依舊輕浮，但掌心已暗暗聚起光芒。

牆面裂開了一條縫，細長的指甲緩緩撐出縫隙，一根灰白色的手臂從中伸出，皮膚似霜雪，又如枯骨，指尖滴著黑色的液體。

「咕…咕咕…終於有趣了。」一個低沉尖銳的聲音響起，像生鏽鐵器刮過耳膜。

昱朋抬頭看去，那不該存在於現實的形體正從牆中爬出：一隻高瘦的惡魔，面容蒼白而猙獰，頭頂長著三對倒鉤狀的彎角，背後垂掛著濃霧狀的披風，宛如腐爛靈魂所凝成。

「你是…」佛伊的聲音終於透出一絲驚恐：「火羽惡魔…費羅撒。」

昱朋愣了愣，像在記憶中翻找這個名字，但只找到一個模糊的印象：不該出現在「現世」的存在，不過惡魔似乎沒有「時間」的概念，能夠穿梭在每個維度。

費羅撒雙腳落地的那一刻，大殿的地板碎成蛛網狀，黑氣沿著裂縫迅速爬滿整間廟宇。昱朋躍起閃身，堪堪避開那片地氣腐蝕的黑泥。

「你來做什麼？」昱朋沉聲道，目光鋒利：「這裡不是你的領地。」

「我感覺到我的記憶被刺探了…來取回一些…觀看的利息。」費羅撒咧嘴一笑，黑霧從他口中吐出：「一是佛伊的命，二是你的魂。」

「哼，我這酒還沒請完，主人怎麼能中途離席？」昱朋說著，左手從袖中抽出一抹黃光，爆出一陣炫目閃光。

接著腳尖猛踏地面，瞬身撲向費羅撒。

雙方交鋒一瞬即爆。

昱朋的匕首如隼掠空，劃出刺眼刀光，但卻在費羅撒周身三寸處被一道紫黑色護盾硬生生彈開。

「瞬間讓我障目，有意思！」

費羅撒反手一擊，指爪甩出墨黑的光刃，昱朋身形後撤，仍被刮傷右臂，袖口立刻染上一抹暗紅。

「佛伊！」昱朋咬牙吼道：「這是誘導你當初用獻祭換來力量的惡魔，你還不做點什麼？」

佛伊身體搖搖欲墜，眼神迷離，似在與某種痛苦拉鋸。

他的力量是這隻惡魔賦予的，當惡魔現身古廟時，不屬於自己的能量早已在快速流失。

他為了獲得力量、振興鐵鞍族，幹盡了喪盡天良之事，到頭來卻快被抽乾，早已是強弩之末。

他緩緩舉起手臂，詠出一段詩句：

「昔日烈火焚無明，今日將身作犧牲——」

那是一首自焚詩，只有一個用途：將自己化作獻祭，引爆體內殘存的惡魔之力。

昱朋瞳孔一縮：「不——」

費羅撒察覺異變，猛然回頭：「你敢！」

然而，已經太遲了。

佛伊的身體如燃紙一般瞬間點燃，整個廟宇轟然炸裂，黑煙與火光交織成一片毀滅的風暴。

烈焰與爆音過後，一切化為焦土，只有一片漂浮的灰燼，與倒臥廢墟中的昱朋。

他一膝跪地，喘著氣，肩膀不住顫抖。

遠處的費羅撒站在半空中，周身三寸處包覆著千瘡百孔的紫黑色石盾，下一秒黑盾粉碎，化為塵埃。

費羅撒披風已碎，額角斷裂，鮮血滲出，氣息也變得紊亂。

「這傢伙…居然敢對我自爆…」費羅撒恨恨低語：「昱朋，我記住你了。」

說完，他身形化霧，消散在空氣中。

昱朋單膝撐地，嘴角滲血，他低頭望著地上破碎的茶杯和早已乾涸的酒漬，喃喃道：「我只是想跟你談談而已啊，詩人。」

他抬頭看向天際，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哀傷。

灰燼緩緩飄落，大殿早已只剩殘垣斷壁。

昱朋撐起身，捂著胸口咳了幾聲，指尖摸到碎裂的茶杯殘片。他低頭望了一眼，忽而眼神一震。

一道小小的黑影倒映在杯片上。

他猛然轉頭，身後的風中，一抹黑色斗篷緩緩浮現。

女孩的身影逆著餘暉站著，黑髮如墨，眼睛比夜色還深，嘴角帶著一絲不合時宜的笑意。

「……夜行燈？」昱朋眉頭一皺，語氣中帶著罕見的遲疑與不安。

「妳怎麼才出現？」他補上一句，聲音低沉。

「進行的不太順利，對吧？」夜行燈輕快地說，一邊走向他，一邊脫下斗篷將其蓋在昱朋肩上，一雙大眼水靈靈地眨著。

「還好我沒被爆炸波及到，但你也知道的，我是個不服輸的人，就算被炸死了，也會想找個理由再睜眼看看你。」

昱朋沉默，指節微微收緊。

「別這樣看我。」夜行燈蹲下來，與他平視，眼神突然變得很認真：「我剛才掃蕩過這一片區域了，確實沒有偽神的痕跡。」

「這場戰鬥……還有佛伊，都是意外。我們誤判了他是偽神，沒想到還有以這樣形式存在的凡人。」她頓了頓，指向廟宇崩塌的中心：「惡魔似乎打開了現世與舊世界之間的通道。」

惡魔能自由穿梭在每個時間軸，歷史的洪流中都有過火羽惡魔費羅撒的蹤跡。

「我知道你喜歡自找麻煩，」她語速變快：「但這種麻煩，不是殺幾個偽神就能擺平的。」

昱朋皺眉：「這個通道會持續在這裡嗎？就像是…某個可以穿越時間的路徑？」

「你想去調查看看嗎？」夜行燈苦笑：「當然或許會有些偽神的線索，但我只能在這裡等你，我可不能負荷純度這麼高的能量。」

此時，廟宇中央，那塊碎裂的地面正閃爍出漣漪狀的光紋，黑色如墨水灑落紙面般蔓延開來。

「看到了嗎？它還在擴張，我猜如果不封起來，整個大陸的時間會崩塌成兩段——」夜行燈話未說完，昱朋已站起身，將她往後一推。

這個通道太反常了，如果只是高純度能量，在施術者離去後應該會慢慢消散才對。

「退後。」他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你要做什麼？」夜行燈睜大眼睛。

昱朋掀開斗篷，露出胸膛。他伸手將掛在腰間的葫蘆緊緊握住，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微笑。

「既然是門，那就讓它開在我這。」

「等等——」夜行燈想上前阻止，卻被一股黃金色的氣場瞬間彈開。

昱朋的手掌按上胸口，一道黃光從掌心滲入肌膚，那黑色裂縫所產生的波動立刻像被吸入深淵一樣，全數朝著他體內湧去。

胸膛浮現一枚緩緩轉動的印記，宛如封印之符，正一點一點吞沒那道時間裂隙的殘痕。

他嘴角滲出血絲，但仍站得筆直。

「我不知道舊世界有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費羅撒的殘留能量會擴張……但我知道，」他眼神如劍：「現在沒人比我更適合關門。」

光芒終於緩緩熄滅。

大地回歸寂靜。

昱朋單膝跪地，額頭沁出冷汗，胸口的封印符號已完全融入血肉，彷彿從未存在過。

夜行燈看著他，輕聲說：「你真的瘋了……」

昱朋抬起頭，笑了笑：「不是瘋，只是累了。」

夜色低垂，風帶著焦土與餘焰的氣味在殘破廟宇間來回迴盪。

昱朋半跪在地，胸口的封印尚未冷卻，仍隱隱灼痛。夜行燈在一旁沉默不語，只是不安地望著他。

「我看到了……一點東西。」昱朋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近乎可怕。

夜行燈眉頭一皺：「什麼？」

昱朋緩緩抬起頭，眼神帶著那種他從未表現過的——茫然。

「我的記憶……」他低語：「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

夜行燈神色一變：「你記起來了？」

「不全，只是一閃而過的畫面。」他閉上眼：「有一片乾涸的湖。有人在唸一段咒文，是我自己的聲音，卻講著我現在不會的語言。」

「然後我看到——」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很低：「我把一根針插進了自己的胸口，我好像不是第一次將能量封印在身體裡。」

夜行燈的瞳孔一縮。

「你不是說你一直都沒有近年的記憶嗎？」她輕聲問。

昱朋搖搖頭：「我一直以為是。但我現在懷疑，那些只是我丟棄的東西之一。」

「我真正的名字……我真正的身份……我的身體裡藏著什麼……」他自言自語著。

風忽然停了下來，夜行燈直覺有什麼將至。

昱朋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燼，聲音清晰如水：「我要回去。」

「去哪？」

「舊世界。」昱朋轉身看向她，眼神裡重新燃起熟悉的決絕與鎮定。

「我胸口的封印讓我知道，如果我不去，就永遠不知道我是誰——」

「而且，我們說不定還能透過舊世界調查一下偽神的蹤跡。」

夜行燈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跨過碎裂的石板與焦黑的瓦礫。

昱朋站在廟宇最深處的斷牆前，手中拿著葫蘆，目光望著那早已熄滅的地脈裂縫。

「它現在在我胸口了。」昱朋低聲說道。

「那你要怎麼去？」夜行燈問。

昱朋把葫蘆掛回腰間，轉身坐在一塊尚且完整的石碑上，兩指並起，指腹在自己胸口畫出一個古老的弧形。

「你聽過『反魂印』嗎？」

夜行燈瞪大眼：「那不是反轉靈魂的術式嗎？應該只是古老的傳說——」

「那是我發明的。」昱朋平靜地說：「但我忘記了，直到剛才看見那些畫面。」

他吐出一口氣，將衣襟完全解開，胸口的肌膚隱約浮現出一個圓形的烙印，圓形內是錯綜複雜的鐵鍊圖騰，如同逆時針旋轉的星環，在皮膚之下緩慢移動著。

「通道已封，但它還在我心臟裡。」昱朋語調平穩：「我需要讓它『張開』，但這樣做的代價……是心跳會暫停。」

夜行燈臉色一變：「你會死的。」

「不會。」昱朋望著她，微微一笑：「這是『反魂印』的效果，我的魂魄會回到被記錄的時間軸，並在那裡構築出肉體，當我要回來現世時，只要妳在我身邊，我就回得來。」

他從袖中取出一根細長銀針，遞給她：「刺下去，在這個點上。」

「我做不到。」夜行燈搖頭：「我不會把你送進未知的世界。」

「那我自己來，我只是想讓妳有參與感。」昱朋說，語氣像水：「別擔心，保護好我的身體。」

夜行燈咬牙，手微微顫抖。

「相信我。」昱朋輕聲道：「我會回來的。」

片刻之後，銀針刺入印記核心，血絲沿著符文散開，昱朋的身體瞬間一震，瞳孔收縮，接著整個人倒下，靜止不動。

夜行燈跪倒在地，捧著他的身體，驚慌失措：「昱朋——！」

下一刻，昱朋的身體上方緩緩浮現一道金色的光圈。

光圈之中，是一片被風沙吞噬的廢墟之地、扭曲的高塔、斷裂的星空。那裡沒有時間的流動，也沒有生命的氣息，只有一個名稱。

　　舊世界。

夜行燈閉上眼，緊抱昱朋的身軀，低聲說：「我會在這裡，等你回來。」

她將額頭貼上昱朋的胸口，感受昱朋的心跳漸停。

「咚咚…咚咚…咚…」

 瞬間，整座古廟陷入死寂。

只剩破瓦與餘燼，在風中顫抖如殘夢。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