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國種出台北

德州狐松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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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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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休士頓過出一種台北式的愜意?這方面我自認是專家。但成為這種生活專家,絕非一蹴可幾,而是經歷許多微小琢磨與適應。

「醬油必須吃金蘭醬油,當你拿大同電鍋滷一鍋肉就知道有什麼差別了」一位台灣同鄉說。他剛來便迅速掌握在異鄉生活訣竅,我由心佩服。他每一餐都親自下廚,從調味料到蔬果必須是台灣生產的。理智上,鄉愁只不過是一種情緒波動,但一碗熱呼呼的紅燒牛肉麵總能撫平那股無力感,讓生活再次注入動力。為了這碗麵,花點時間奔波中國城買菜,也變成我生活裡的必要行程。這些例行公事,看似瑣碎,卻讓我在陌生的城市中,快速找到一些對生活的掌控感。

然而,無論多努力,與台北相同緯度的休士頓仍僅是休士頓。只有在每年的四月,春雨頻繁、濕氣漸重的那幾天,我才會在恍惚之中錯覺自己置身於台北。那種潮濕卻帶有涼意的微風、混著泥土與雨水的氣味,讓我在夢中濛濛的聽到家人正在準備早飯交談的聲音。醒來時,窗外掃地阿姨正與園丁用西班牙語交談,除此之外只剩房間空曠安靜的嗡嗡聲,現實清晰如針。到夏天來臨,休士頓就會變成一個巨大沙漠,陽光下寸草不生,連情緒都蒸發。那時的我,即使只是遭逢一點挫折,也無法像在台北那樣被撫慰。

我精神上「回台北」法,就是打開叫車應用程式,從所在地到機場只要二十分鐘的車程;跳上飛機後,只需要睡一覺我就到家了,那種感覺,就像大學時期住外地時回家—一種短暫離線、很快重啟的生活節奏。想通後,我說服自己:生活不過是一樣的內容,以類似的方式重新展開罷了。但這種安慰最多只能持續五分鐘,因為很快就再次意識到,這裡不是台北。

休士頓並非一座為人設計的城市,而更像是一片用水泥多切的過度空間 — 像停車場、像走廊,沒有令人駐足的理由。只將你從A點運送到B點,至於中間經歷過什麼?沒人知道,也沒人在意。

城市中的人與這座城市一樣,有種難以親近的詭異疏離感。他們大多來自四面八方,車是他們的腳,駕駛艙則是一層機械皮囊,包覆了人與人間原有的體溫與目光。交流如同車流擦肩而過般的短暫,在各自的軌道上行駛、轉彎,然後消失。龐大高速公路、不成比例的公路看板與像咆哮般乎囂而過的車流,人與人的連結被切斷,區域與區域間的交流被稀釋。


一年夏天,我搬家到一個咖啡館旁邊的社區大樓。這個區是年輕小資族的聚集地,咖啡廳、酒吧、餐廳錯落在住宅區中,空氣中瀰漫著活力與鬆弛感。每次出去散步,總能發現有趣的小地方,轉角可能是間由老奶奶經營不起眼的古董小物店,也可能是間放著Reggaeton、廣受附近居民喜愛的露天德州烤肉餐廳,甚至周圍還有一座公共圖書館與一所天主教大學。

一處由希臘人經營的咖啡廳,取名自古希臘文公共集會市場Agora ,是該區唯一營業至凌晨兩點非酒吧的場所,是可供深夜聚會的最後聖地,也是我發現一整天工作沒有進度的庇護所—— 去那裡做事。木質的牆上貼滿柏拉圖哲學介紹與老派雜誌拼貼,播著印度風爵士樂。

每次去都人滿為患,緊挨著櫃檯的陡峭的樓梯只容一人通行,點餐與上下樓的客人會擠在樓梯口等帶。而要找到座位,需策略性地盯緊客人的飲料進度,像參加某種靜默地椅子爭奪戰。在這樣的城市,看見這麼看到這麼多人同時聚在一個小空間裡,談天、約會、打電腦,總覺得不可思議又安心。

儘管路途中仍沒有像台北可將點到點絲滑串起的街道結構,但這個空間配置仍讓我想起台北 —— 那些日子裡,與朋友在公共圖書館或深夜咖啡廳讀書聚會,傍晚到附近小學操場跑步運動,黃昏的涼風和夜晚的都市喧囂彼此交錯。我對於自己搬到這片過度空間的一處小小綠洲,暗自竊喜。


我仍然在為可以吃得好做對抗。

我開始研發多種菜單,利用白人超市可買到的食材做出有味道的食物。我試過用川式紅油豆瓣醬煮義大利麵,上面不放羅勒而改放香菜;紅蔥頭炒肉燥,加上玉米脆片與起司,就算是改良的Tex-mex 仍逃不掉台式風格的靈魂滲透;也試過鍋煮奶茶,茶香在廚房裡迴盪,像打開了回憶通道,重此讓再也不求人遠赴五十嵐幫我代購珍珠奶茶。


讓人安定身心的最後魔法,竟然是植物。

宜家的夏日出清活動,我從清倉架上順手抱回三四盆綠油油的植物,公寓裡從此多了幾分生氣。每盆的樹葉形狀顏色都不同,我將它們排列在一起,圍繞著我的辦公桌,彷彿置身叢林讀書、生活。每次坐在它們旁邊,看著那一片片葉子生氣勃勃地舒展,我內心充滿歡喜。那一瞬間,突然覺得有在台北的熟悉感了。我環顧四周,這是我用回憶與想像、一點點辛勞與很多執著,慢慢搭建出的小世界。空氣裡混合著廚房的偽台菜的香氣,也許,這就是全休士頓最台北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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