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世界

白晝的黎明只剩下大片空白。

隔夜的展品在陰天裡陸續撤退，聲光的互動都被抽乾了，閃爍與發聲都停止，留下靜態的大型物件在原地，一件件陷入沉睡，剛下班的守夜人，正在退去值了夜班的辛勞。清醒的走在園區裡的人們，也成為移動的充電器，在這尚未完全熄燈的場景裡補充一點能量，幾個小時前曾經發生活動成為一種空蕩的回響，成為一種空想，也許曾經真的有什麼特別的胡鬧。

而現在草原各自都像某種無聲的畫布，延遲著開機。

昨夜還是眾聲喧嘩的場所，如今多數裝置已經慢慢被卸下，收得好乾淨，甚至懷疑它們是否真的存在過，仍有些用力留下痕跡在心不甘情不願被移走後，在地面努力顯示了存在的證明，昨天表彰過的聲明、互動過的故事與顯影、重新賦予生命又死去的大型裝置，現在看起來都像是借來的。

只為一夜而存在。

地面有些潮，風吹過來時帶著一點慣有雨天裡這個城市會出現的味道，夾雜冷卻下來的機器味、夜間濕氣加重的塑膠味，還有來自不知哪裡傳來的咖啡香，微弱卻頑固地滲進來。每一步都踩在昨日的記憶上，每一口氣都像是剛結束的長夢裡殘留的片段。

這裡白天也很好看嗎？如果去除掉前晚活動的光環，還會有人來嗎？只是大家都累了。在原地裡遺跡本來就夠衝突，足夠成為總是突兀出現在這座城市的各種居民會習慣的擺設，衝突也融合，在各種不合理開出自己的合理又舒服的樣貌。那麼為了這些特別存在而又過的有趣設計，它們的美感屬於凌晨兩點（前）的眼睛，屬於夜裡之後變慢的反應力，屬於當你卸下自我之後才會辨識的那種語言。白天太亮了，亮得太直接就可以體驗無法專注在單一閃耀的創造裡。

我慢慢走，沒有目的，只是順著還沒關閉的身體餘溫，在空蕩的園區裡繞圈。像一艘還在搖晃的船，還沒停泊，還在尋找下一次入夜的方式。

遊樂園也並不是第一次被留在這裡。

它也屬於以前的快樂，一種曾被預約、被奔跑與尖叫使用過的歡愉。執勤過千百回的旋轉，如今停在原地，變成紅白相間的禁止告示，快樂也到了使用期限，變成走進去會變罰錢的無聊地方，那不就是一種違停，挑戰著公權力的死角，但這個規定從而來？走進去爲何要處罰，怕什麼回憶會掉落在什麼遊客的身上就變成了過去的遊魂嗎？還是就一輩子會在原地裡面有什麼執念？承載過重量與速度的金屬，如今像記憶太久沒被叫用，開始生鏽。那些軌道蜷曲著，像是為了迎接飛行者而誇張延展的姿勢，現在只剩下靜止，塌進時間裡，連鋼鐵也學會鬆軟。它們不再發出聲響，只剩風繞行其間，像低聲喃喃的夢囈，提醒著某段娛樂已經落幕，但鐵門還沒完全放下。

讓遊子透過著半掩的鐵門，幻想著還在參觀著美好時光。

而多年前，走過一些古蹟曾經放著離入口相當遠的花卉展示，整天的行程都不足以完成的參觀，從入口走到園林藝術時已經天黑，孤拎拎又寒冷的感受，對比著今非昔比的滄桑，怎麼都像是盡頭的荒涼，遲到者的命運，錯過熱鬧，只剩下收尾的靜默。那樣的滄桑，如今再回望，竟也變得今非昔比，那些一段又一段的演出都曾經是別人的昨日，如今反覆演繹成我們的今日，而每個今日又一再被推往荒涼的邊界。昨夜我在不遠處喧嘩過，當時在這裡，又孤單地享受了些什麼嗎？而此刻，我也是孤寂的嗎？

過期的花博會，或拆卸中的遊樂園，白晝之夜過了，夜的遺跡還在，而我們都還沒來得及離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