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在意又無法忽視的水漬
難以忽視的水漬,在他心頭悄悄蔓延。
是從天花板滴下的,還是牆角積累已久的陰濕,他不確定。但那一片暗色的暈開,好像正一層一層地滲入他胸腔。
他站在門邊,手還沒從門把上放下。空調的聲音像是深海某處不斷咕嚕冒泡的聲響,一下子把他和外頭的世界隔絕開來。其實他已經盯著那塊水漬很久了,久到都忘了,好久好久好久以前他第一天報到的時候,是否就存在,一個新開始,卻也像是一個被默默標記的結束。
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那塊剝落的角落像一隻眼睛,無聲注視。想到未來的白晝,將在這樣的凝視中度過,他不由得感到一陣窒悶,他已經在無數個營業日裡,重複看著天花板打發他過剩的日間光陰。辦公桌排列得像安置病床的房間,一排排方方正正,椅背統一地斜靠,仿佛哪怕坐姿都得被某種無形的規範矯正過。他找到自己的桌號,坐下,椅子發出細小的摩擦聲,那聲音似乎比他還先進入這個空間的秩序。
這份工作,說不上是什麼罪惡。比起那些以體制為名的殘酷機構,或那些被定罪者的囚籠,這裡似乎還算「正常」。但他知道,「正常」只是另一種更為沉默的吞噬。他來到這裡,是出於一種模糊的、不那麼清楚的意願,說是半自願也不錯。他並不是被推著進來,卻也不是主動奔赴而至。他只是,不知怎的,就來了。出生、入學、畢業、入學、畢業、入學、畢業,沒告訴任何人,他不想再入學畢業了,於是某一天早上醒來,他決定投出一份申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夢裡沒有顏色了。不是灰,而是整個畫面都像在空白片紙上無聲地演出。他試圖說服自己那只是太累,連潛意識都省略了彩度,可是那種疲倦並沒有退去,反而像是從夢裡滲回現實。他開始連自己說的話都懷疑是不是真的。
所以當那封工作邀請寄來的時候,他並沒有太多遲疑。他像接住一塊浮木那樣,抓住了它。即便那只是來自某個幾乎陌生的機構,工作內容模糊,職稱無趣,薪水也只能說是過得去。沒有人逼迫他,也沒有人期待他來。他單純地,選擇了被安排。
他單純地,選擇了被安排。
他想,所謂選擇,不過是對現狀的某種讓步而已。像天氣驟冷時你披上的那件舊大衣,你不是真的喜歡它,但總好過不穿。他就是在這樣一種懸而未決的心境裡,走進了這棟建築。那天,好像已經離現在隔了不知道多少代際。
一樓的大廳鋪著光滑的大理石磚,像是醫院也像法院。光從高處灑下來,被切割成條狀,像是有形的紀律在空氣中飄浮。走廊盡頭有幾個零星穿制服的人,鞋底撞擊地面的聲音規律得像預謀。沒有笑聲,也沒有閒談,每個人的步伐都被一種無聲的任務牽引著,彷彿只要慢了半拍,就會被什麼東西逮住。
他走過那條走廊時,試圖讓自己的腳步聲不要太響。好像怕打破某種被默認的沉靜。這不是他想像中的第一天,沒有自我介紹,沒有歡迎會,也沒有那種「開始一段新生活」的喧囂。迎接他的,是一份已經準備好的入職資料、兩張表格、一把鑰匙和一張沒有名字的工卡。
他對著那張工卡看了許久。卡上只有一串數字,看起來像是身分證號碼的倒影。那不是他的名字,卻又像是一種更貼近他存在本質的符號。沒有人真正需要他的名字,這裡沒有誰在乎你曾是誰、來自哪裡,只要你準時出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當日份量的任務,就足夠了。
這種「被消解的存在感」奇異地讓他安心。他不用講話,也不需讓任何人記住。他坐在那張桌子前,就像進入一個不被打擾的潛水狀態。時間的節奏緩慢下來,呼吸也一同拉長。沒有人需要他解釋什麼,也沒有人要對他說什麼。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需要語言。
有一瞬間他覺得,這種沉默比自由還輕盈。
他開始觀察同事們。
並非出於好奇,而是某種對環境的本能適應。他發現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交談。偶爾有低聲交換,內容大多與系統、資料或進度有關,沒有問候,沒有閒聊,像是只有在需要彼此作為節點時才短暫接通。
每張臉都平靜,甚至略帶某種刻意的抹平。他曾試圖從某人的眼神中看出一點情緒,卻只見一片霧玻璃般的映照,對方正看著他,但彷彿並不在看。那目光沒有投射力,也沒有目的,像是經過無數次訓練後自動生成的屏蔽系統。
也許,這正是這裡真正的條件:你必須學會把自我藏進系統運作的縫隙裡,越不明顯,越穩定。
他想起以前在街上看到的一種小型運輸車,車頭透明,駕駛位置居中,裡面的人總像樣本一樣坐著,不笑、不動、面無表情。他當時覺得可笑,現在卻覺得,那種狀態有一種莫名的純粹。沒有感覺,就不會受傷;沒有期望,就不會失落。
午餐時間到了。整層樓的人像被同一種訊號喚醒一樣,依序站起、拿起各自的餐盒,一排排往食堂移動。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插隊,整齊得像是進入什麼儀式。
他跟著隊伍前進,感覺自己也變成了隊伍的一部分,不再是個體,而是一個「移動的點」,被時間的規則精準推移著。他忽然想到以前在某個展覽中看過的群體生物模擬影片,一萬隻魚同步游動,只憑一種無形的方向感彼此協調。那時他驚嘆於生物集體行為的美,現在他終於知道那種「美」的代價:個體的徹底放棄。
食堂燈光明亮,每張桌子可容納六人,但沒有人面對面坐。大家選擇同向而坐,像坐在無形的公車裡。食物乾淨、營養均衡、卻毫無味道。他吃著不鹹不淡的米飯,想到一句不知從哪看來的話:「如果你吃的東西不讓你記得你吃過,那它到底是不是食物?」他有些想笑,但又覺得這種笑只會讓自己多餘。
所以他收斂了那一點浮動,繼續吃,像完成一項小型作業那樣,精確、不留痕。
他吃著不鹹不淡的米飯,沒有味道,也沒有情緒。
可是某種聲音卻在他體內慢慢放大,那不是耳朵聽得見的聲音,而是思想在某種靜默中相撞、翻轉,發出的悶響。像是某種壓縮機,在極其規律的日常中,持續擠壓著不該存在的多餘念頭。他不確定那是什麼,只知道這樣的沉靜並不等於寧靜。
他並不是安靜地一個人,而是被某種無形機器壓制後剩下的那點躁動,微弱地拍打著體內的牆壁。彷彿有幾千本紙張早已泛黃的書被丟進他胸腔,在裡頭不斷碰撞、撕裂、掉落。正如赫拉巴爾所寫:「我的大腦就像一團被液壓壓縮的思緒,一捆思想⋯⋯」——那瞬間,他明白自己也在這樣被無聲壓縮,只是不見出口。(繁體版也另做翻譯:「我在無意中有了學問,現在我確知我的大腦是一堆被打包機擠壓得嚴嚴實實的思想,一大包觀念,我掉光了頭髮的腦袋是灰姑娘的核桃」)
他試著不去聽那些聲音,像其他人一樣穩穩地咀嚼、咽下、起身,但那些碎片卻越發清晰,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經過層層濾波後還是頑固地想讓他記住:你並不是沉默,你只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他站起來,放下空盤子,像是結束了一場無聲的辯論。
日子仍舊一樣地走著。每一個早晨都像上一個早晨的延伸,只是光線略有不同,腳步略有遲疑。不是妥協,也不是習慣,而是某種更細膩的對應。他開始學習如何讓時間變慢,不再逃避,而是直面,既然都離不開了,不如觀看,仔仔細細的每個紋理都看個夠,既然都能接受每天上班,那麼多一件無聊的小事作爲新的待辦事項也不會怎麼樣。
就像廢紙廠打包工人小心翼翼地保存著書籍,說不定有一天也能夠收到國家發來的勳章也不一地。
日常只是一種反覆的練習,那麼無聊也能成為一門學問。他發現,在他忘記生命意義整整好幾年之後,意義反而自己浮現出來。他又一次抬頭,看見那塊水漬。它還在原地,但形狀好像變了,不,是他看它的方式變了。那水漬不再是擾人的痕跡,而是一種陪伴。他開始注意它每天微妙的邊緣,那些因空氣濕度、陽光角度、牆體溫度而改變的暈染。
不知不覺與那水漬成了朋友。它像一面不會說話的鏡子,靜靜地記錄他坐著、思考、出神、發呆的時刻。在那樣的注視與被注視之間,他找到某種節奏,那節奏不屬於制度,也不屬於工作流程,而是他自己與生活的隱秘對話。
重複從此不再只是循環,而是一種可辨識的軌跡。他甚至開始等待那份重複的到來,像等一封沒有署名卻總準時送達的信。
他開始對周圍的人也有了感知。不是興趣,而是察覺。他並不想與誰建立連結,但在那些每日固定時間出現、動作固定、沉默程度也幾乎一致的身影中,他意外發現了些微的差異——有人總在擦桌子前先摸摸桌角,有人喝水時左手會在膝上輕敲一下,有人整理文件的順序永遠與流程相反卻從不出錯。
他像一台無聲的紀錄儀,默默將這些細節存入心底。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重複,突然有了溫度。是的,這些人也和他一樣,正用自己的方式,在一個無需表達的環境裡,留下無聲的痕跡。
他甚至開始想像,這些動作背後是否藏著什麼故事。有沒有人,其實也是在盯著自己的水漬,只是角度不同;有沒有人,也是用某種節奏替自己記日子,只是沒說出口。
他依然沒有開口。但那份沉默,不再是封閉的,而是一種對等的靜音。像你不說,我也不問,但我們知道彼此都還在這裡,一天接著一天。他開始每天在便條紙上記錄著水漬的狀態,幻想著寫完就夾在某份公文之間,或藏在資料櫃的某一層。不是想給誰看,只是想讓某個句子、某個當下,有機會在沉默裡存活。
有些句子是當天想到的,有些則是他從過去帶來的殘句。他不去等回應,因為那些回應只是龐大公司機器裡的一種無謂的掙扎,是一種空轉與浪費,證明每個人所收到的薪水等於他付出的時間,也不在意是否會被丟棄,因為我們只能活在當下,而過去早就成為消費過的泡影。
那是一種存在的方式,是一種把自己偷偷放進世界裡的方式。他知道自己仍是孤獨的,但那孤獨如今帶有一點紋理,不再全然光滑而空洞。
有一天傍晚,他獨自留下來加班,整層樓只剩他一人。
事實上他根本沒有那麼多工作要做,但正如同打包工人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去整理每一包紙塊,也並非真的在工作裡找到意義,他是在意義裡找到工作。空調已停止運轉,窗外的天色逐漸抽空了顏色,像是有人把暮色一匙一匙地舀走。四周安靜得過於真實,連桌上筆蓋輕微滾動的聲音都顯得巨大。
後來,這成了我的彌撒,我的宗教儀式,這些書我不僅每一本都仔細閱讀,而且讀過之後還在我打的每個包裡放進一冊,因為每個包我都要給它裝飾打扮一番,必須讓它帶著我的個性,我的花押。要讓每個包都具有特色可是件煞費腦筋的事情,為此我每天在地下室得多幹兩個小時,提早一個小時上班,有時連星期六也得賠上,把永遠堆積如山的廢紙送進機器打包。
他抬起頭,那塊水漬還在原地,形狀又不太一樣了,顏色也變得柔和些,邊緣鬆散得像一幅快要完成又還未完成的畫。他對著它看了許久,那裡藏著整段日子的痕跡。他坐在這裡的姿勢、眼神、呼吸,那些無人知曉的瞬間,都被它記下來了。它既是他最初感到難受的源頭,也是他後來慢慢學會不逃避的某種存在。
他忽然想笑,笑裡有某種透明的釋放。
這份工作依然平凡,甚至可以說無趣。重複的流程、沉默的上下班、泛白的燈光、無人記得的名字,一切都未曾改變。但他知道,自己在改變。不是劇烈的、戲劇性的,而是一種幾乎無法察覺的偏移。他仍在重複,但那重複裡藏著選擇;他仍在沉默,但那沉默裡有某種柔軟的在場。他與水漬依舊保持著距離,那裡不會把他溺死,他用一種更加積極的
那塊水漬仍在牆上。他起身,把燈一盞盞關掉,走過那條每天都會走的長廊。鞋底踏在地板上,聲音輕得像無聲,但每一步都比前一天,更確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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