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 02

sanyo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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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手了。

程映桐踏入车厢,车厢门滴滴响了几声,在自己身后关闭。末班车上并没几个人,大家各自占据一条长椅,程映桐自己坐到长椅的一端,贴着冰冷的不锈钢柱子。心脏将温暖的血液泵向全身,心脏和脑活着,所以她还活着。活着就是一件生物学上的事情。

她望向这节摇晃的车厢里载着的人。末班车上大家各自占据一条长椅,倚靠在两头的不锈钢扶手上低着头看手机或者睡觉。夜晚的车厢,总是显得灯光更雪亮。

上风口传来酸腐的气味,程映桐皱眉,是刚刚在月台上吐了一滩的人现在又吐在了车厢连接处。

穿着成衣西装、背着双肩包的上班族,和自己刚刚杀掉的是同一种人。


她站起来往那边走去,停在那滩呕吐物面前,俯下身将一张面巾纸递给他。纸巾交过去的瞬间,背后车门的提示声也响起,程映桐回身离开。

这是太平常的夜晚了。只不过是又一个被卷宗和报告堆满的深夜,一个她坐了末班车回家的夜晚而已。从行为轨迹看,她就是整个站台上嫌疑最小的人。

至于那个女孩,她知道她要过一个漫长的夜晚了。报警、录口供,这个夜晚对她来说不会容易了。

程映桐走上二十级台阶,走出地铁口,踏入她熟悉的黑暗中。雨已经停了,但偶尔踩到水坑里的积水。小水洼里的一汪咸鸭蛋般的路灯光就散了,变成一汪星星。

从地铁站出发,朝北走到第一个街口右转,三百米后会经过两个小区之间的一道歪歪扭扭的长巷,从倒数第三个巷口穿出来,再过一条马路,找到路边菜场旁边的居民楼楼栋入口,沿着水泥台阶往上爬六层,就是自己住的地方。


钥匙插进门锁,她踢掉鞋,赤脚踩到木地板上。有点凉,秋意已经透过老房子单薄的墙壁渗进来。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月光照亮。

程映桐开始脱身上的衣服,从客厅到浴室门口,她一路走一路脱。先是单肩皮包,再是风衣、长裙、衬衫、丝袜、内裤、内衣,一层一层蜕下壳,最后她裸身站在浴室镜子前。她看着自己。和昨天、前天都没有什么分别,但无疑在老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会害怕衰老,因为她也没有为长久活着做过准备。尤其是现在,她三十六岁,已经亲手杀过两个人,理应随时准备好用自己余生的时间去赎罪。

不过情感上来说她确实并不感到有任何歉疚或恐惧。如果说有恐惧,她也是觉得自己杀得不够彻底,以至于那些回忆有时候还会在这间房子里游荡。

她以前不知道做律师能挣多少钱,想的是肯定能快速把学费还清,但很快她发现她很快能凑得齐一套房子的首付,于是她就搬进这个别人的家。用一笔存款拆掉五楼和六楼之间的楼梯,然后在这间阁楼里加入她自己的厨房、自己的卫生间。那个天花板都被熏黑的房间就被她关在了黑暗中。再也没有人能从那里出来,她对自己说。

洗完澡,大脑却还没有被水流清空。这是周五晚上,第二天是无人打扰的周六早晨,她呼了口气,换上干净的衣服,系好围裙,摆好实木砧板,在冰箱贴固定住的菜谱中挑了挑,最后在提拉米苏巴斯克和芋泥紫薯蛋糕中间选择了后者。

那么第一步是将芋头和紫薯蒸熟,放在纱布里压软,然后加入山一样的紫薯和蜂蜜,接着用玉兔捣药般的耐心,把它们捣成紫色的湿润的泥。这一步最耗时,白色案板上净是枯燥的咚咚声,直到她判断紫薯芋泥已经捣到了应有的程度,于是用干净的勺子挖了一勺送进嘴里——口感非常细腻,甜度也正好。她满意地将不锈钢盆用保鲜膜封起来放进冰箱,剩下的可以留待明天再完成。关上冰箱门,一阵恶心晕眩突然冲上喉管,她捂住嘴跑到马桶边,吐出了晚上在工位匆匆完成的晚餐——一份金枪鱼生菜三明治。

水流带走呕吐物,她又用薄荷味漱口水带走嘴里的异味。胃里腾干净了,充斥在大脑里的念头也变淡变远了,她盯住镜子里的自己。那双眼睛因为呕吐充斥着红血丝,看起来疲惫又狰狞。

终究还是做第二次了呢,程映桐。她看着自己。曾经以为可以和旁人一样重新开启的人生,现如今却终于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得越来越远。她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她的目光停留在这个空荡的房间里。一切都和自己离开的时候都一样,昨天摔碎的杯子还放在茶几上,茶包已经在空气中沥得干涸了,留下一道深色的水渍。这是整个家的破绽,就好像她的生活的破绽。

不过此刻的破绽不止这一处,她的目光停留在门口的鞋柜,那里挂着她带回来的伞。她进门的时候抖落了雨水,撑开来柜门的长把手上,伞面对着自己的位置有几个用红色颜料涂抹出来的英文字母。她歪着头读出来,在搜索框里输入,搜索引擎说那是一个外国乐队的名字,明天晚上就要在z市演出。她站起来,走到伞跟前,用手抠了抠那几个字母,又继续搜索丙烯颜料的清除方法——固化的丙烯颜料不可溶于任何溶剂。

这危险的证物却让她不自觉牵起了嘴角——确实是像伞的主人会有的东西。


末班车的乘客类型其实很固定,他们并不是同一波人,但程映桐觉得自己好像认得她们的脸,无非是工作到深夜的打工人,踉踉跄跄的醉汉,意兴未尽的游客。有一些面孔经常会变,大多数脸则是总在换的,不过她凭直觉就能认出谁是属于这趟车的乘客。

所以今天站台上那个女孩出现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就知道她不是来坐车的——她跟在前面一个上班族的身后,这人喝得烂醉,根本连路都走不稳,意识很不清楚。

5号车厢的位置已经有个醉汉吐了一滩,所以乘客自然地挪到远离他的位置。6号车厢刚好会停在地铁的大理石立柱之后,一般人摸不清那里究竟还有没有车门,所以不再往后走。不过那人显然也是3号线的常客,即便醉了,也脚步笃定地往尾节车厢走去。


然后她看到那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孩,也跟着向尾节车厢走去。

列车到站还有八分十九秒,站台上的电子屏幕这样写着,车站里反复回荡着这是末班车的提示音。

她不知道自己是闻到了女孩身上受害者的气息,还是感受到了她的杀意,但总之那种推测比卡住地铁门的最后一声「滴」上车还要快且准确,这不是打官司,不需要完整的证据链,她只需要直觉就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要杀掉那个男人。

动机符合,时间线吻合,现在杀了他,过两个钟头警察就要来敲你的门。程映桐心想。

她从长椅上起身,往背后自动贩售机的方向走去,从机器里买了一瓶纯水。机器扣她五块钱。她拿了水,沿着贩售机出发更合理的路线,往刚才两人消失的方向走去。

她从背后靠近女孩,女孩双手拄着伞柄,手在止不住地发抖,雨伞的尖头在花岗岩地面上不断发出细碎的「哒」「哒」声。她看到她裙子上的鸢尾是绣出来的,蓝色的丝线被雨水打湿了,好像真的淋雨的花瓣。

她一下子知道她是谁。网上的一瞥,变成这个鲜活的女孩站在她面前。那是她为反跟骚法的发言搜集证据案例时打开的暗网,那篇帖子因为文笔优美而被暗网的住民们捧为stalking神帖。帖子的标题叫做:漂亮裙子集合。

这条裙子,就是那个帖子最早一条记录的配图。图片里看不到女孩的样貌,只有这条刺着鸢尾的白色裙子。

「你想杀了他吧?」她走到女孩身后,低声说。

她将手放在女孩的脑袋两侧,轻轻阻拦她回头的幅度,「别回头。」

女孩没有回头,但是身体抖动了一下,她又问,「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告过他,但之后撤诉了。」

程映桐轻吸一口气,打了个寒颤。夏天果然已经过去了,下雨之后秋天的凉意开始从地底冒上来,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胳膊就难免发冷了。对于跟踪骚扰这样无法可依的情况,能帮她送检已经说明警方非常努力,如果她曾经有撤诉的记录,检方对于同样的案情会更慎重地考虑是否受理。新法推行后还可以再试,只是目前立法院的讨论虽在稳步进行,但实在说不上顺利,即便按照最好的结果能立即通过,正式推行也至少在半年之后。

「不能等了吗?」她又问。

她看到女孩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时间了,他会先杀了我。」

女孩站在男人背后三四米的位置,正躲在步梯下形成的三角区。那个男人看起来太醉了,背靠着墙才能站得稳,但还在时不时伸手整理自己的头发。

「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你会没事的。」

「你帮我,为什么?」女孩的身体有了下意识的轻微的晃动,但大概想到她「不要回头」的叮嘱,没有再转过身。

「你只是想让他消失,就不必搭上之后的人生了。」

「那你呢?」

「你把关于我的事忘干净,我也会没事的。」

地铁站下行扶梯的背后,白色的细条瓷砖贴得秩序井然。程映桐的目光扫过四周,落在正前方撑着膝盖靠墙站着的男人身上,他此刻因为列车即将进站的提示音,已经慢慢挪到了站台黄线附近,几乎是碰一个指头就会掉下去的程度。就在这里下手,只要站稳双脚,把所有力气都在一瞬间释放出去,他就会掉下去——是没有可能失手的。

「你听我说——等下我会用力推你,你会控制不住地往前扑,他会因此掉下站台——听明白了吗?」

「警察问询的时候,咬死你是被别人推倒。只有动机不会让你变成杀人犯。」

「站台上的摄像头只有左边一个,所以只能拍到你被推出去的画面。」

程映桐擡头看了眼一分零几秒的进站时间,把伞靠在一旁的不锈钢垃圾桶边:「等下我会推得很用力。」


程映桐的目光越过面前女孩的肩线,再次看向面前的男人。身材瘦削,头发打理得很好,穿着成衣西装,虽然看不清脸,但就打扮来说看得出品味。

女孩身上的草莓味钻进鼻子里,不是真的草莓,而是廉价的草莓香精,像高中生能在精品店买到的玩具香水,味道甜甜腻腻,但跟她挺搭。

她又想起那个网站的帖文,舒芙蕾和草莓蛋糕,好像她本身是什么待品尝的佳肴……程映桐身体里沉睡的恨意开始苏醒。

都是一样的,是深渊。法律本身就不是保护弱者的武器,对恶魔也无需用人类社会的规则处理,只要趁着地铁车头的灯从远处的隧洞里照射来的时候,把所有的力气都汇聚到手上,杀死一个成年男人所需要的力气并不比抱起一个婴孩更多。

——嗵!

程映桐甚至怀疑这声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但很快发现那是苏谨摔倒在地上的声音。她肩膀处的丝带飘起来,正挡住程映桐的视线,等那丝带再落下去的时候,站台上已经只有苏谨一个人了。她趴在站台上,两条胳膊伸在站台外面,正挣扎着往回爬。远处列车的轰鸣声已经近了,正在过隧道的最后一个弯。

程映桐拿起斜倚在不锈钢垃圾桶上的伞,快速从楼梯后侧绕出去到自动贩售机,再跑回不锈钢长椅的位置,从长椅的位置走进车厢。站台上的人正伸着脖子往6号车门的地方看,无人在意她晚了几秒进入车厢。她往6号车门的位置看了一眼,刚刚那两个提着游乐园毛绒袋子的女孩中的一个蹲在她身边,正在和她说话。程映桐看到她摇了摇头,车门的报警声响了,女孩又和她交谈了几句,但还是赶着关门的时间上了车。

车门内外关出不同的世界,末班车把她留在了那个站台上。寒冷的、空洞的、残留着血痕的车站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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