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一輩子

「乖」這個字好怪，你不覺得嗎？

沒有下面那一撇一捺，像斷了腿腳的「乘」。說到「乘」，又聯想到另一個更怪的生僻字「騬」（音同“成”），意思是去勢的馬，被閹割的馬。假如「騬」被去了勢，切去了「馬」，就剩下一個「乘」了，「乘」再施以刖刑（砍去雙足），豈非就成了「乖」？

漢字真是不能細想，也是個兔子洞，一個字就能把人拉入千年漩渦，無始無終。

回過神來，單說這個「乖」字吧。

「乖」並不是什麼好詞啊——乖戾，本意其實是「不乖」。我父母評價某個人「很乖」意思是那個人很難相處，性情古怪，對什麼都不滿意，不易討好。後來不知怎麼「乖」就變成褒義詞了。

我從小就是遠近聞名的「乖小孩」，少年時代渴望做一個安靜的美男子（形容詞部分做到了），青年時代乖到吃了很多人際關係的虧，中年後終於如願以償變成了一個惜字如金永遠坐在角落的大叔。

我小時候「乖」到什麼程度？從四歲記事起一直到十八歲離家上大學的第一個晚上，我從未違背過父母的任何指令，包括父母的平輩同事和鄰居對我發出的各種教導，更別提比我父母年長的他們的老同事和我的家族長輩了。我是個如此聽話的乖小孩，以至於十八歲之前我都沒在外面吃過一次晚飯。別人家大人每到晚飯時間就滿世界喊孩子回家吃飯，我父母從來不用喊我，因為我一定會在我家晚飯開飯前十五分鐘進門、洗手、在餐桌前端正坐好。這個童年習慣一直保持到了現在，每次開會我必然提前十五分鐘到會場，選一個最角落的位置坐好。這個習慣讓我認識了不少日本朋友（日本人大多習慣提前10分鐘到場）。

假如我小時候不那麼「乖」，人生會怎樣呢？我經常想這個問題。

我會跟學校那些壞孩子一起抽菸喝酒打群架嗎？再大些在荷爾蒙刺激下會早早陷入“小狗之愛”（puppy love）嗎？我會像班上那個跟人私奔了兩個月的小太妹一樣一臂刺青嗎？

我不知道，我想不好。大概不會走那麼遠，但也不會因為安靜而被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注意到吧。

自己「乖」，大學儘管叛逆了整整一年後迷途知返，自己也會特別關注很「乖」的女孩子。至今我對一個女孩子的最高評價就是「乖乖女」（goodie goodie girl）。

幾十年後，我終於遇見了世上最「乖」的那個女孩。

再過幾十年後，我和她相互攙扶著走在大西洋畔一個小城的石子路上。夕陽裏，兩個恩愛的乖老人，相看了一輩子也沒厭倦。【完】